第13章 北洋海军的银子变成了颐和园
李鸿章对于宫廷要银子的事十分矛盾。他很清楚慈禧会怎么想:既然北洋海军已如此强大,又何必急巴巴地把不多的银子拨过去呢?她是个聪明人,总是知道在适当的时候获得她想要的东西:权力和金钱。李鸿章自以为在权术上颇有造诣,不过同慈禧打了几次交道后,就知道这个女人十分厉害,简直就是一个可以看穿别人心机的女巫。
他记得第一次晋见太后时,他年富力强,是赫赫有名的淮军统帅,位在江苏巡抚。当他诚惶诚恐地在砖面上磕了三个响头后,听见一个柔和但却绝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女人声音:“平身吧,给李巡抚看座。”
李鸿章心里很感动,他听说慈禧太后是个漂亮的女人,很想好好瞧瞧。趁起身之际,往上瞥了一眼。却只见一个木头木脑的小皇帝坐在前面想心事,而帘子背后的人,却无法看得清。
“李鸿章,你的淮军很能打仗,是吗?”慈禧太后问。
李鸿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己的军队厉害,当然可能引起皇室的高度警惕了。一想到帘子后面的女人正在想办法一步一步收拾他,他就开始浑身冒汗,仿佛蒸汽都在从身上、脸上往上冲,雾蒙蒙的难受。
“平长毛和捻匪,淮军也同湘军一样,立了大功啊。”慈禧看李鸿章急得答不上话,心里好笑,替他解了一次自己设的围。
“那是托太后与皇上的洪福。”李鸿章忙回答。
“听说曾国藩在裁撤湘军,他这样做很对。你说呢?”慈禧太后说话说得软绵绵的,但话的内容却呛死人。
李鸿章听了这话心里直打鼓,他再次见识了这个坐在帘子里女人的厉害。句句往要害地方问。但他已支吾过一次了,这次无论如何要回答才是。他清了清嗓子,说:
“曾帅率湘军历经数年,披肝沥胆,剿灭乱匪,堪称伟业。现曾帅又为朝廷计,主动裁撤湘军,实在是大儒举措,忠君爱国之心,前无古人。臣等愿追随曾帅,尽快遣返淮军,以报皇恩。”
“好,好。”慈禧太后笑着说,“你们有这份忠心,我就放心了。也不是都要裁,裁光了,他日有事,又如何办呢?”
“是,是。”李鸿章松下一口气,慢慢才收了汗。
想起那次进见,李鸿章现在还心虚,要是当时哪一句话没说妥帖,自己早就到一边儿喝茶去了。不管怎样,他不能拂了老佛爷的兴头吧,北洋海军买快船的事,看来要搁个一两年。这也没什么,反正定远、镇远两艘铁甲舰,在东方称霸是没什么问题的。况且,十几年来,凭他李鸿章的外交手腕,与各位列强也相处得马马虎虎。战争不是说来就来的。
不过,了解了慈禧的想法后,李鸿章觉得办事挺没劲儿。他脑袋里冒出个吓他一跳的念头:随你拼命撑持,她也得玩个精光!
醇亲王了解了北洋海军的情况后,4月26日回京。不过早就电奏在先,要五月初一才能复命,因为此行带回许多船舰、炮台、船坞的图说,尚待整理进呈,同时十几天巡行数千里,见闻极多,关于大办海军应兴应革事项,亦须通盘筹划,至少要有三四天的工夫,才能毕事。
不过醇亲王巡视的经过,慈禧太后不待他复命,就已明了,因为李莲英亦须复命。照他的看法,办海军根本不需那么多钱,尤其养船的费用,可以大事撙节。此外也谈到北洋衙门气派之大,以及北洋官员薪俸之优,言下颇有不平之意。
这自然有些过甚其词,他的意思是要迎合慈禧太后早就存在心里的一个想法:与其让你们胡花,不如我自己来花。果然,慈禧太后当时就作了一个决定:早日降懿旨宣示归政,这也就是决定催促醇亲王将该兴修的禁苑工程,早早完工。
五月初一清早,醇亲王的复奏递到,共是一折一片。奏折中陈述察度北洋形势、应建海军规模及练兵选将,首重人才,所以军事学堂,必须推广的大概情形。力主增拨海军军费,进一步扩充北洋舰队。附片是密保得力的海陆将领、文武人员。慈禧太后看得很仔细,印证了李莲英的陈述,对于北洋的全盘情势,自以为已了然于胸了。
召见之后,自然有一番奖勉。然后听醇亲王口述看操的情形。
觉得意外的是醇亲王的态度。原以为他会奏请暂缓归政,不想竟出以训政的建议,而且“永照现在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懿旨,再于皇帝前奏闻”这两句话,等于说是训政永无限期。这是醇亲王在表明心迹,他永远不会以皇帝本生父之尊,生什么妄想。用心很深也很苦,倒不能不领他的情。
不过她最注意的,却是翁同龢草拟的那个奏折。反复玩味,看出具名在这个折子上的人,与具名在礼亲王世铎领衔的折子上的人,主张并不相同。在御前大臣与毓庆宫的师傅看,请皇太后暂缓归政,是有限期的,“一二年后,圣学大成,春秋鼎盛,从容授政”。这“一二年”就是限期,而不提训政,也就是表示:一到归政,大权应归皇帝独掌,皇太后不宜再加干预。
了解到此,慈禧太后不免心生警惕,灯下辗转思量,总觉得这一两年,得要好好利用。果然能在这一两年中,完成自己的心愿,又能教导皇帝成人,同时设法定下一种很切实的禁制,不让醇亲王在任何情况之下成为太上皇,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归政了。
主意是打定了。但兹事体大,想起“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成语,要找心腹来问一问,看看有失算的地方没有。
这个心腹自然是李莲英。
“你说呢?”她问,“是暂时不归政的好,还是训政的好?”
“这些大事,奴才不敢瞎说。”李莲英答道:“不过奴才在想,从古到今,皇上总得听老太后的话,儿子瞒不过娘去,就算归政了,不训政了,老佛爷的话,皇上不敢不遵。再说,皇上也孝顺,有什么事也一定会奏禀老佛爷,听老佛爷的意思办。”
“若能这个样子,还说什么?”慈禧太后淡淡地说,“就怕人心隔肚皮,谁也摸不透,母子假的,父子才是真的。你说你是听真的,还是听假的?”
“奴才不问真假,只问良心。”李莲英答道,“皇上4岁进宫,老佛爷亲手抚养成人,让皇上继承祖宗基业,真正是天高地厚之恩。要讲真,当皇上才是真,要讲亲,哪里还有比12年天天见面的来得亲。”
“你这话倒也是。皇帝如果认不清这一层,就天理不容了。”慈禧太后紧接着问,“万寿山的工程,如果即刻动工,得要多少时候才能成功?”
“总要两年工夫。”李莲英说,“等奴才明天去问了立山,再来跟老佛爷回话。”
“不必问了。只告诉他就是,马上预备起来,一定得在两年以内办成。”
“是!”李莲英又接一句:“悄悄儿预备?”
这是暗中点一句,是不是要让醇亲王知道?慈禧太后好半天不做声,最后终于下了决断:“我来关照七爷。”
有这句话,李莲英便可以直说了,“七爷一定遵懿旨。不过让七爷办事,最好先替他把道儿画出来。”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万寿山的工程一动,就先得有几百万银子摆在那里。”
“几百万!”慈禧太后皱眉了。
“其实也不难。”李莲英说,“一条船就是两三百万银子,不过少买两条船而已。”
这一下提醒了慈禧太后。不久以前严饬各省认筹海军经费,两江、两广,必有巨款报效,因而自语似的说:“得结结实实催一催,等钱到了好办事。”
李莲英知道她指的何事。接口道:“等各省报解到京,总要年底了,怕耽误了正用。”
“那……”慈禧太后愕然相问,“那怎么办?”
“奴才在天津的时候听说,洋人相信李中堂,只要他肯出面借,一两百万不过一句话的事。”
“喔!李鸿章有这么大的能耐?”
“是!老佛爷重用他,洋人自然就相信他了。”
这无形中的一句恭维,听得慈禧太后心里很舒服,“我当然不便跟李鸿章说,让七爷去跟他想办法。”她又问:“此外,看看还有什么来路?”
“大宗款子总要到明年下半年才用,眼前能有100万银子,加上内务府跟木厂的垫款,工程可以凑合了。至于明年下半年要用的工料,奴才倒想得有一处款项,可以挪动……”
“噢!”慈禧太后大感兴趣,挥一挥手打断他的话:“你先别说,让我想一想。”
这当然是一笔大款,而且也不是经常岁入之款。岁入大宗经费,无非关税、地丁,都归户部支配停当,绝不能挪动。慈禧太后凝神思索。终于想到了。
“你是说大婚用款?”
李莲英赔着笑说:“正是,什么事都瞒不住老佛爷!”
“这倒是一条生财大道。”慈禧太后很高兴地说:“大婚还早,款子不妨先筹。不过……”她沉吟着没有再说下去。
话虽未说完,她所考虑的事,却是可想而知的,挪动不过暂借,拿什么来归还?这一层李莲英是早就跟立山算计好了的,所以此时从容不迫地说:“其实修园子也是为大婚。寻常人家娶儿媳妇,少不得也要粉刷粉刷,添盖几间屋子什么的。何况是皇上的大婚?将来这些账,自然是并在一起来算!”
这就是说,借大婚为名,筹款来修园子。这个移花接木的办法,名正言顺,比移用海军经费是冠冕堂皇得太多了。
“说得一点儿不错。”慈禧太后越发高兴,“现在先别忙,我自有道理。反正将来是你‘总司传办事件’,一切都好办。”
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算彻底了解整个利害关系,统筹全局,很精明地驳了世铎和伯彦讷谟诂分别领衔的折子,却准了醇亲王的奏请,先将内廷事务的全权抓在手里。至于训政数年,三劝三让,还得要有一番做作。
然而谁也不敢认定她是做作,只觉得她归政的意思极其坚决,真有“倦勤”的模样。因而群情惶惶,颇有国本动摇的恐惧,王公大臣纷纷集议,决定再上公折。
这些情形看在翁同龢眼里,痛心极了!因为明明有皇帝在,何须有这等“国不可一日无君”的惶恐?说来说去,只为皇帝难当重任,大家才觉得少不了慈禧太后。这是当师傅的耻辱,然而谁又能体味到当师傅的人,有着如俗语所说的“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巧的是,这天在毓庆宫为皇帝讲历朝实录,正好遇到圣祖康熙皇帝幼年诛鳌拜,未成年便亲政那一段。翁同龢一时感触,极力陈述时事艰难,为君之责甚重,苦劝皇帝振作,讲到一半,悲从中来,竟致涕泪交流。
皇帝听太监说过:李鸿藻为同治帝授读时,有一次苦谏勿嬉游过度,亦是声泪俱下。穆宗将书上“君子不器”那句话,用手指掩住最下面的两个“口”字,读来便成“君子不哭”,因而使得师傅破涕为笑。自己没有这样的机智,更没有这种在师傅伤心之时还能开玩笑的心情,而且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师傅,所有的亦只是两行清泪。
这一下让翁同龢深为不安,亦深为失悔,天子垂泪,岂是等闲之事?所以赶紧站起身来,肃然相问:“必是臣的话说得重了?”
“不与你相干。”皇帝摇摇头说:“我恨我自己。”
“皇上这句话错了!万乘之身,系天下臣民之殷望,至贵至重,怎么可以轻易自责?”
皇帝默默半晌才答了句:“你不明白我心里的事,我亦没法跟你说。”
这是皇帝心中有委屈,而且可以猜想得到,必是宫闱骨肉之间的隐衷。毓庆宫耳目众多,翁同龢不敢多问,只觉得不管为皇帝还是为自己,都必须设法将皇帝的那句话掩饰一番。
于是他很快地看了看侍立在门口的太监,长春宫派来,名为照料,其实监视的总管太监王承南,然后略略提高了声音说:“皇上的心事臣知道,必是因为皇太后不允训政之故。臣下环请,未蒙恩准,不如皇上亲自求一求,皇太后心有不忍,或者倒肯俯允。”
“这几天,也求过好几次了。”
“皇上再求!务必请皇太后回心转意,才能罢手。”
皇帝面求,臣下奏请,慈禧太后觉得再做作不但无味,而且可能弄巧成拙,因为居然有人以为“亲政关系綦重,请饬廷臣会议”,仿佛太后与皇帝之间的大权授受,要由臣下来决定似的。这在慈禧太后认为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
于是又有一篇煌煌上谕,由军机处承旨,发交内阁,颁行天下,说皇帝初亲大政,决疑定策,不能不遇事提携,以期妥善。既然王公大臣一再恳求,又何敢“固执一己守经之义,致违天下众论之公”?决定在皇帝亲政后,再训政三年。至于醇亲王曾有附片,在亲政期前交卸掌管神机营印钥差使,现在既已允许训政,醇亲王亦当以国事为重,略小节而顾大局,照常经理。
这道上谕,让恭亲王想起辛酉政变以后,两宫垂帘,他被封为议政王的诏旨,又是一笔你捧我、我抬你,彼此互利的交易,所不同者,交易的一方,由哥哥换做弟弟。25年前尘如梦,恭亲王揽镜自顾,须斑白,瘦骨嶙峋,自觉当年的英气,再也找不出来了。
相形之下,反不如80岁的老友旧僚宝钧精神矍铄。恭亲王叹口气说:“我真羡慕你!”
“此山望着那山高。”宝钧答道:“还有人羡慕你呐!而且此人是你想不到的。”
“谁啊!”
“七爷。”
恭亲王不做声。提起醇亲王,他总有种惘惘不甘之情,不管从哪方面看,而且任凭他如何虚心自问,也找不出醇亲王有哪件事胜过自己的。照旁观的冷眼,荣枯大不相同,都在羡慕醇亲王,而醇亲王羡慕自己的又是什么?
“七爷最近的身子不好,气喘、虚弱,每天还非上朝不可。从海军大兵轮伺候到三海的画舫,红是红极了,忙是忙极了,苦也苦极了!”说罢,宝钧哈哈大笑。
“他是闲不住的人。”恭亲王意味深长地说:“经过这一两年的折腾,他大概知道了,闲即是福。”
“所以说,他要羡慕你。”宝钧忽然问道:“六爷,你可曾听说,皇后已经定了?”
“谁啊?”
“你想呢!”宝钧又点了一句:“亲上加亲。”
“莫非是桂祥的女儿?”恭亲王问道:“是第几个?”
“自然是二格格。”
“对!”恭亲王想起来,桂祥的大女儿跟小女儿,都由慈禧太后指婚,分别许配“老五太爷”绵愉的长孙辅国公载泽与孚王的嗣子贝勒载澍,自然是他的第二个女儿,才有入居中宫的资格。
“我记不起来了。”恭亲王问道:“长得怎么样?”
“长得不怎么样!不过听说是个角色。这一来,皇上……”宝钧回头看了一下,将话咽回去。
“唉!”恭亲王摇头不语,想起穆宗的往事,恻然不欢。
“方家园快成凤凰窝了!”宝钧又说,“亏得本朝家法好,如果是在前明,父子两国丈,还有亲王、贝勒、公爵之女婿,这门‘皇亲’的气焰还得了。”
“咱们大清的气数,现在都看方家园的风水了!”
“这话说得妙!”宝钧抚掌称赏:“真是隽语。”
“算了吧!但愿我是瞎说。”
谈到这里,心情久如槁木的恭亲王,突然激动了,他说慈禧太后始而不准他在50大寿时,随班祝嘏;继而不准他随扈东陵,连代为求情的醇、淳两王都碰了钉子,看起来对他是深恶而痛绝之,好像认为连年遭受的外侮,都是他误国的罪过。持这种看法的,大有其人,亦不能说不对,但是太肤浅了。
“她为什么这样子不念亲亲之谊?说起来并不是她的本心,她是不得已而出此。”恭亲王问宝钧:“你我在一起多年,你总应该有点儿与众不同的看法吧?”
这句话将宝钧问住了,想了好半天答道:“我想是期许过深的缘故。”
“不是,不是!你莫非看到了不肯说?”恭亲王冷笑着说:“如果她心中还有惮忌之人,此人非别,就是区区。你懂了吧,她为什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一下宝钧自然懂了。慈禧太后不是吝与予恭亲王以任何恩典,她虽跟恭亲王不和,到底饮水思源,要想到当年保全孤儿寡妇是谁的功劳。至今大公主的恩宠不替,就可以想见她跟恭亲王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私怨。而所以一再贬斥恭亲王,丝毫不假以辞色,诚然如他所说,只是为了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因此,说穿了是慈禧太后是故意装做深恶而痛绝之的态度,不让恭亲王有见她的机会。见她原不打紧,就怕一见了面,恭亲王有所诤谏,就很难处置了。宝钧记得很清楚,有好几次,慈禧太后示意动工兴修离宫别苑,恭亲王只是大声答应,不接下文。不但土木之事,力加裁抑,在礼法上恭亲王尤其不肯让步。宝钧印象最深的是,当穆宗亲政以后,慈禧太后曾经想在乾清宫召见群臣,宣示垂帘听政以来,平洪杨、剿捻子,使宗社危而复安的种种艰辛,恭亲王对此不表异议,只反对在乾清宫召见,因为乾清宫是天子正衙,皇太后不宜临御。
如今呢?慈禧太后不但大兴土木,修三海之不足,还要重兴清漪园,不但移驻太上皇颐养之处的宁寿宫,而且经常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王公大臣。这一切,在恭亲王当政之日,是不会有的事。
这样想到头来,宝钧忍不住大声说道:“七爷平时侃侃而谈,总说别人不行,谁知他自己比旁人更不行。”
“这就是我说的,‘看人挑担不吃力’。如今老七知道吃力了,想找个人帮他,然而有人不许。我看,这副担子,越来越重,非把他压垮了不可!”
“唉!”宝钧双手一摊,“爱莫能助。”
“话虽如此,你我也不可抱着看热闹的心,哪怕了解他的苦衷,说一两句知甘苦的话,对他也是安慰。”
“六爷!”宝钧真的感动了,“你的度量实在了不起。我不如你!有时候想起来不服气,还要说一两句风凉话。从今以后,倒真要跟你学一学才好。”
“也不光是对人!”恭亲王慨然说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你我?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关切国事的心,却是不可少的。”
因为如此,宝钧对朝政便常常在有意无意间要打听一下。他的故旧门生很多,交游亦仍然很广,平时来谒见的人,总以为他退归林下,是不得已的事,为了避免刺激,都有意避谈朝局。现在他自己热心于此,别人当然不须再有顾忌,因而朝中的举措与内幕,在宝钧不断能够听到。
除了兴修三海和万寿山的消息以外,朝中当前的要政,便是理财,说得更明白些,是如何增加户部与内务府的收入。而在这方面,慈禧太后有她的一套主张,与善于理财闻名的阎敬铭的看法,格格不入,君臣之间,常有龃龉。
慈禧太后最热心的一件事是恢复制钱。京中原用大钱,恢复“一文钱”的制钱,便须办铜鼓铸。为此曾特地召见户部尚书翁同龢,面谕该筹300万银子,采办洋铜。翁同龢自然面有难色,慈禧太后便又表示,预备将宫中数年节省下来的“交进银”发交户部,作为“铜本”,以示率先提倡。
这一来翁同龢只有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出宫就去看阎敬铭谈钱法。阎敬铭大不以为然,简单扼要地指出,行使制钱,必先收回大钱。私铸的大钱,分量极轻,尽以输入官府,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奸民,苦了小民?同时京师钱铺,以“四大恒”为支柱,维持市面,功不可没。收大钱、行制钱,造成动乱,“四大恒”恐怕支持不住,那时市面大乱,将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话是一针见血之论,然而醇亲王亦是打着如意算盘,满心以为300万银子的洋铜,可以铸成值600万银子的制钱,一转手之间,凭空赚了300万银子,修园就不须再动用海军经费,岂不大妙?
阎敬铭执持不可,说值600万银子的制钱一发出去,钱多银少,必致钱贱银贵,用制钱的是升斗小民,用银子的是达官贵人,结果苦了小民,乐了贵人,那就要天下大乱了。
话说得太率直,醇亲王大起反感,认为制钱的使用,有各种方法,绝不致引起市面混乱。接着又提到王安石的变法,法并不乱,只是无谓的阻力太大,以致不能畅行其法,引经据典,论古证今,虽不能自圆其说,但要驳他却很困难。
反复研究,最后终于有了成议,筹款照筹,洋铜照购,购到以后,在天津、上海两地用机器鼓铸,铸成存库,3年以后,察看情形,再定行使之法。
这是个不彻底的办法,明明是敷衍公事。照此办法,不仅不能在制钱上生利,而且先要垫本300万,3年以后,方有收回之望,这是什么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