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淑敏猛想起自己折磨他的种种情形,也真有些过甚。十几点钟内,他一直在哭笑不得的境界中,真难为了。想着不由嗤的一笑,似乎腰肢也随笑声软了,身体一侧,头儿就倚到仲膺怀内。仲膺知道她不再矜持,此际只待自己再作进一步的表示,便能水到渠成,言归于好,正要抱住了吻她,可恨那侍役为着职务的关系,欲避嫌就不能,竟又送菜进来。仲膺仓卒复归原座,又等侍役出去,才向淑敏道:“妹妹,咱们以前的都不说了,只谈以后的吧。你的意思,想把咱们的家庭组织在哪一种方式的上面呀?”淑敏只顾拿刀动叉地低头吃菜,莞尔不答。仲膺道:“妹妹,你快说吧,便是你从现在再呕我三天,终久还要着落在这个问题上。”淑敏妙目一转,笑道:“这问题还渺茫得很哩,我绝不呕你,暂时还没有回答这问题的必要。至于永久的关系,你若不因方才的事鄙薄我,仍然对我有所希望,当然我不会拒绝你。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要继续昨夜的原议进行,我也没甚不同意之处,这基本原则算定下了。不过组织家庭一节,应该从缓,请你容三个月的期限。”仲膺一怔道:“为什么要迟延这么长久?”淑敏道:“我在影片公司的工作还未完成,怎能中途辍业,叫公司担负绝人损失?所以必须把这片子拍完了,再进行咱们的事。”仲膺惘然道:“你若辞职,公司不能另寻人替代么?”淑敏道:“那怎么成?比如一部影片,前半部的某人是瘦子,后半部忽变成胖子,那像话么?莫说换人,就是一个人前后化装有了差异,都是破绽,要影响全片,何况我又是女主角,担着很重的干系呢?”仲膺默默半晌道:“我昨天听你说过,这部戏里主角是白萍。”淑敏道:“不错,是他,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因为我和他配戏还……,”仲膺忙道:“不,不,我只是瞧白萍病得缠绵,主角既不能换人,必得待他病好,那么恐怕要耽搁很多的时日。说着又想了想道:“妹妹,我绝不反对你继续拍这部影片,不过最近既不能工作,我很希望在等候白萍调养的期间,咱们先组织了家庭,几时有了拍片工作,你再出来。”淑敏摇头道:“既然组织家庭,我便成了有责任的主妇,还有闲暇出来么?请你多候几时吧。”仲膺道:“日期如此其远,我这几日里该怎样好呢?”淑敏道:“我劝你回天津,暂度些日的孤独生活,我隔一两天便给你通信一次,这样你虽寂寞了些,但是三个月后岂不得到加倍的安慰么?”仲膺苦着脸儿道:“妹妹,这太残酷了,我现在已落到什么境遇里,你还要叫我忍受这长期的痛苦光阴?我恐怕承受不住。现在退一步商量,你可否陪我回天津去,作个短期同居。几时白萍病好,公司开始工作,你再回来。”淑敏摇头道:“这也不成,我和你还毫无名义上的关系,如何便能同居?再说三月的时间并不算长,虽然寂寞还有我给你的希望作安慰呢。”仲膺凄叹道:“是啊,你给我的希望很能使我忍耐等待,不过三月后的我,恐怕很要费你的调护了。”淑敏似乎由他这句隐约的苦语受了感动,凝眸略想一下,忽而笑道:“你真是缠绕不清,叫我也没法,我陪你回天津去也可商量,不过在未结婚以前。有这同居的事不大好吧。”仲膺道:“同居不能用狭义解释?譬如我只是你的一个无爱情的普通男友,遭遇了什么困苦疾病,你也许住到我家去照顾我,这样同居是很光明的事,有什么不好?”淑敏笑道:“你这时空自嘴里说得好听,恐怕到天津就不是你了。照顾普通男友原是很光明的,可是你能始终自居普通,不闹出特别来么?”仲膺道:“我只希望从你相伴的光阴中得到些许安慰,绝不会有什么……”淑敏嗤地笑道:“别说嘴咧,昨夜你那是什么行为?你们男子向来得寸进尺,先要求一些把柄,然后试着步儿前进,终久要达到你们卑鄙的目的,我可不上这当。”仲膺道:“我绝不那样,只要你肯随到天津,使我这无主孤魂有所依恋,就一切满足了。”淑敏想了想道:“我随你去也成,可是几时公司拍片,你得立刻放我回来,不许无理缠扰。”仲膺连忙答应道:“当然如此,当然如此。”淑敏道:“好,咱们一言为定,快吃饭吧。”仲膺道:“吃完饭怎样,就回天津么?”淑敏道:“我想再在北京耽搁一日,你先回去。我明天后到如何?”仲膺似乎怕她失约,便道:“你着有待办的事,必须留在这里,我就陪你住下,明天一同圆去好了。”淑敏笑道:“你还怕我跑了么?这样也好,我并没什么要紧的事,只要先给高景韩寄一封信,给他留下住址,几时公司继续拍片,好通知我。还要给我哥哥和家里去一封信,叫他们过几天再回家。”仲膺道:“我昨天听你说,把家里人都打发出去了,是为着怕芷华寻你,如今芷华和白萍已重行结合,再没寻找的必要,何必还叫他们躲着呢?”淑敏道:你不知道白萍芷华都是神经质的人么?说不定因一时的感情作用,又生出什么新花样来,仍以隔离些为妙。边仲膺道:“既然这样,你只写两封仅有几十分钟够了,还赶得上回天津的车呢。淑敏道:你怎只惦着回天津去?真成了归心似箭。”仲膺道:“我倒不是归心似箭,只急于归鞍载得玉人归。”淑敏呸了一声道:“又是轻嘴薄舌,不过要我现在写信,在哪里写呢?”仲膺道:“就在这里写如何?”淑敏摇头道:“在这里写算什么?要不回我家去吧。”仲膺本想到淑敏家中看看,便赞成道:“好,好,回你家写去,写完就上火车。”淑敏一笑无语。
二人忙忙吃完饭,开发了钱,出离菜馆,坐车同回草厂八条淑敏的家中。到门口叫门,女仆把门开了,淑敏先问家中人谁曾回来,女仆回答从昨天出去都未曾回来,淑敏便领着仲膺直奔后院。进到自己房内。
仲膺身入爱人闺阁,心神自然感到一种温柔和愉快。淑敏延他坐下,才指点着房中前夜悲剧发生之处,何处是芷华所坐,何处是白萍所卧,仲膺自然慨叹不已。淑敏便自到书桌边,伸笔拂纸,写起信来。仲膺不便搅她,先浏览房中陈设,继而拿起橱架中的书箱闲看。淑敏写着信,忽回头叫道:“喂,我给你个玩意儿看,你自己把床旁小几的抽屉抽开,里面有一本红礁画桨录的小说,中间夹着张照片,你瞧瞧是谁。边仲膺便依言从抽屉内寻着那部小说,果然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拿起来看时,不由大大地一怔。原来这照片和方才自己交给芷华的那一张完全一样,上面不特白萍和那所谓周梅君的面目丝毫无异,就是夹纸上写的上下款也自相同。但细看了看,那字迹便觉柔弱许多,不及白萍笔致的苍劲了,便诧异着问道:“咦,怎这里又出来同样的一张?这可怪了。你告诉我,这是从哪儿来的?”淑敏一面写着信,一面笑道:“你猜猜。”仲膺想了想,忽然生出妙悟,拍手叫道:“我可明白了。”淑敏道:“你明白什么?”仲膺道:“我想当日白萍和那个周梅君造作这照片时,你必也在旁参预,所以印得这照片之后,你就分得了一张。那么你可以告诉我这周梅君是谁了。”淑敏摇头道:“你完全猜错了。白萍是把你们一切事都了结以后,才到北京来组织影片公司。公司招考之后,我才和他认识,怎能参预他照这相片呢?实告诉你吧,我见到这照片是在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仲膺一怔道:“哦,那么就是我和……她结婚的前夜了。”淑敏道:“不错,现在你若不已和芷华完全断绝,我也绝不愿把这事说给你,因为这很能叫你感到芷华始终没把你认作第一个爱人。她除非对白萍完全无望,才……”仲膺不等她说完,忙拦住道:“是,是,这我很知道,你不必再说下去了,我怕听这个。”淑敏道:“你既然怕听,那么我就不谈了。”仲膺道:“你怎样见到这照片却要说说。”淑敏道:“你不是怕听么?”仲膺道:“我不是怕听事实,是怕听你的议论。请你免了议论,单说事实吧。”淑敏格地一笑,道:“好,你哪是怕听议论,只是忙听芷华对你……嘻嘻,我不说这个了,只说你和芷华结婚的前一天,她把我从北京唤去,住在你们家中。夜间就寝以前,她曾和我作了个很长久的谈话,将她和白萍以及跟你的三角关系,都告诉了我。因为提到与你复合的原故,又拿出这照片给我看。当时她恳求我替她作个最后的决定,我因为你们的婚礼已将举行,而且我又是专为参加婚仪而来,怎能做破坏工作?就劝芷华说:“白萍既已另行结婚,你何必还牵挂他?应该与边先生努力新生活。其实那时我已与白萍认识,成为朋友。虽不深知白萍的状况,但很明了他是度着独居生活,故而对于所谓周梅君根本就发生疑问。不过对芷华却不便说明。芷华听了我的相劝,她就决意把以前的过错完全向我忏悔,要从此忘却旧迹,专心爱你,作个贤妻良母。她忏悔以后,就别了我自去就寝,那照片却遗在我房中。我无意中把玩。才发现里面白萍所写的字迹。当时心中一阵犹疑,觉得白萍并没真与旁人结婚,这照片是出于无可奈何的一种伪作,他依然是舍不得芷华的。但听芷华声口,定是未曾瞧见这秘密字迹自己应该立即把这秘密显示给她,请她再重行斟酌。”说着瞧瞧仲膺笑道:“那时我若把这秘密叫她知道,恐怕你们的局面就要转入一种不同的途径,她那边夫人三字的头衔根本就不会发生了。不过我一转念,仍觉得成局不可破坏,就把秘密存在心中,使芷华一直蒙在鼓里。和你结婚,你两个得享的新婚幸福,完全是我赐与的,是不是呢?”仲膺惘惘地道:“原来内中还有这一层曲折,你为什么当时不把这秘密告知芷华,使她不与我结婚?我也减去现在这一番痛苦。”淑敏撇嘴道:“呸,还有这么说话的哪,这很象穷叫化得了巨额外财,忽然又被旁人偷去,他便说上天何必叫我得这外财呢?这话在没被人偷去以先,他肯说么?你这时不要作这违心之论,反正芷华是你所爱的,和她结成夫妇是你所希望的。你们虽然只做了短期伴侣,总算达到你的希望了。你明白完全由我成就,还不感激我,真成了没理性的恶徒了。”仲膺苦笑道:“我感激,领情,不过这照片怎会又生来同样的一张,是什么原由呢?”淑敏道:“这倒没有什么道理,只因我想要和白萍开个玩笑,联带要问明白真相,就记住那照片上的馆名,你不见照片上外面的名字虽被白萍挖平,但是夹层内还有呢。我记住那馆名和号数,就在你和芷华结婚的后天。到照像馆去重洗了两张,并且问明白了那个周梅君只是天津的一个妓女。”仲膺道:“哦,这层我才知道,怪不得瞧那周梅君带着妖淫气派呢。”淑敏道:“这我都说完了,你别再搅我。要误了时侯,赶不上火车,那是活该。”仲膺道:“我不搅你,你快写,我自己看书。”说完便倒在沙发上再不说话,淑敏也忙着写起来。
正在这时,猛听得前院有敲门之声,接着又听仆妇出去开门,随即有人走入后院,说着话道:“这两天有谁来么?”仆妇道:“小姐回来了。”这时淑敏才听出来的是祁玲,不由一怔。祁玲也似乎咤异着道:“小姐回来,她把我们赶出去,自己回来,我得问问她,她在哪里?”仆妇道:“就在上房里。”淑敏忙着放下笔跑着迎出,见祁玲已快上台阶,就笑着叫道:“祁姐,你怎么不遵命令,就自回家?”祁玲也笑道:“哟,你还说我,怎你也回来了?”淑敏道:“我是主动,你们是被动。我的来去可以自由,你们既允许了我的请求,就不能背约私回。”祁玲道:“那么我错了。”淑敏道:“自然你错。”祁玲道:“可是大热的天,我回来拿件替换衣服,也可以求你法外施仁,特别原谅呀。”祁玲说着就直奔房门。
淑敏心中忐忑,因为房中有仲膺在着,虽不怕谁看见,但祁玲的口舌终不是好惹的,就拦住道:“别进去,房里有客。”祁玲一张眼儿问道:“客是谁?”淑敏道:“不用问了,你不是来拿衣服么?就快办自己的事吧。”祁玲素日和淑敏玩笑惯了,竟立定不走,仍跟问道:“你得告诉我是谁。”淑敏道:“你不认得,告诉也没用。”祁玲又道:“男客女客?”淑敏道:“男客。”祁玲道,那我就不进去了。说完转身就走。淑敏叫道:“祁姐,你在你房里等我一会儿,回头有一封信请你给式欧带去。”祁玲应着,就进到她的卧室去了。
淑敏才返身进屋,仲膺问道:“来的谁啊?”淑敏道:“是我的一位姐妹。”仲膺没有再问。淑敏仍接着写起来。
过了没五分钟工夫,淑敏正低着头折叠信笺,猛听面前有人叫道:“你的信写完了么?快给我,我要走了。”淑敏抬头一看,却是祁玲,她不知在什么时侯悄悄地溜进来,正立在台前向自己微笑。淑敏便明白她是故意捣乱,当时也说不出什么,只可陪她一笑道:“就快完了,你请坐。”祁玲向椅上一坐,回头看看仲膺,又瞧瞧淑敏,这样一连两三次,闹得淑敏十分不好意思,只得立起给她介绍,先向仲膺道:“边先生,我给你介绍我的姐姐祁太太。”又向祁玲道:“这位是边先生。”仲膺立起向祁玲鞠了一躬。祁玲听到“边”字,不由大为注意,忙一面还礼,一面用诧异的眼光瞧着仲膺。她等仲膺重复坐下以后,就回头望望淑敏,走到写字台旁,忙声问道:“这位边先生就是那和芷华……”淑敏只可点点头。祁玲又低声道,“你把她约到北京来了?”淑敏又点头。祁玲道:“这这可不是我爱絮叨,你原来的主意我仍然反对,常言道:成局不可损坏,你总应该请边先生把芷华设法收回,然后你自己再用心去安慰白萍,这样才是对的。要依着你那主意,一定要全局大乱,不特白萍芷华二人在爱情上已沾了一层污点,便是复合也无意味,或者反有痛苦。尤其是你和白萍,方走上这条路儿,忽然自寻苦恼起来,是为什么?你也不可太为他人打算,忽略了自己。我实在不愿意瞧你这青年的小妹妹初入情场便遭到打击啊。”
淑敏听着,心内真不耐烦她的絮叨,但知道若和她辩论,更要闹到无休无歇,而且有仲膺在旁,更苦不便。当下只好且骗她一下,便笑道:“你算说着了,我以前虽那样说,不过骗你们玩的,实在我的主意和你一样。今天早车才把边先生约来,这是到后休息一会,稍迟我们就一同到公司去。边先生预定的办法是先由我把芷华调到外面,再由边先生出头请她回去,她当然能随边先生返回天津。”祁玲道:“要这样可好,我总是希望你和白萍能……”淑敏呸了声道:“讨厌,你别说了。”祁玲笑道:“我只不明白,你的主意既和我一样,那么前天何必费这些周折,把芷华弄到白萍病床前呢?那时你就自己看护白萍,一面急忙打电报请边先生来把芷华接回去,岂不爽利许多么?”淑敏被她问得几乎张口结舌,想了想才道:“你不知道,前天白萍正在危险期间,芷华若不在他面前,便没有好的希望,我不过利用芷华作短期替人罢了。如今过了两天,病人的险期已过,芷华离开已然无妨,并且我以后的看护工作也可以容易些,祁玲道:“呦,看不出妹妹竟有这么深的智谋,我真服你。”淑敏道:“得了,你别再搅我了,我还得快写信呢。”祁玲指着她手边装好的信封道:“这不是么?”淑敏道:“这是给别人的,给式欧的这就写,你等着。”祁玲又问了句道:“你把一切的事都和边先生说过了么?”淑敏漫应道:“当然都说了,你这不是多问?”祁玲这才离开了写字台,坐到仲膺近处,好似淑敏招待宾客似的,竟闲闲地攀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