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仲膺暗想自己欺骗了她,她何以不发作,反倒如无其事起来?或者在街上不便,到菜馆就该大起口舌了。好在自己已拚出去,即使她怎样责骂,也只一笑置之,反正自己和她的接触,也只有这短时候,吃过饭还能不分手么?想着已到了撷英门首。
二人走进去,这菜馆中早饭时原没什么生意,清静非常。侍役接着,领他们到一间小室内。仲膺先吩咐外面代付了车钱,又请淑敏点了菜。淑敏就原菜单随便改了两样,侍役又问用酒不用,仲膺望着淑敏,淑敏点头道:“要酒。”侍役又问:“用什么?白兰地还是葡萄?”淑敏道:“开一瓶香槟来。”仲膺一怔,暗想平常吃饭,这小姐何以想起这样酒来?或者她对这有特别嗜好,就自己要了葡萄酒。
须臾侍役摆好家俱,拿了酒来开瓶,给淑敏面前斟了一杯香槟,给仲膺斟了一杯葡萄。淑敏唤侍役道:“喂,那边也斟香槟。”侍役只得把仲膺面前杯子拿开,另外又斟一杯香槟。淑敏便向他道:“不用你在这里伺侯,酒我们可以自己斟,送菜你再进来。”侍役应声方要退出,正巧外面有个侍役送进两盘小吃,这侍役接过放在台上,才和另一个同出去了。淑敏微笑了笑,举起杯子向仲膺道:“今天是极可纪念的日子,可喜的事情很多,我们应该简单地庆祝一下。喂,边先生,同饮这一杯,庆祝白萍芷华的复合,我们给她们祈祷,这一世再不遇见风波。”说完便嫣然瞧着仲膺。
仲膺这时手已不自禁地举起杯子来,心里诧异;淑敏遭了自己那样打击,她怎毫无怒色,反倒像兴高采烈似的。但他既替白萍芷华祝福,自己自应同意,便也高举杯子道:“是,我也祝他们平安到老,快乐终身。”仲膺说到一半,才觉得心里有些发酸,舌尖有些发辣,但也只能强忍着说完了。淑敏已笑叫道:“喝啊。”她自己一仰头,把杯中酒饮去一半,仲膺也陪她同样饮下。淑敏格格一笑,忙把香槟瓶拿起,给仲膺和自己的杯中都斟满了,才又笑道:“我们给他们庆祝完了,这该我以一杯庆祝你边先生的成功,你也应陪我一杯,来。”说着又一举杯。仲膺觉得讥讽和问罪的动机己发现了,便按杯不饮,摇头道:“这一杯我不敢领受,我只有完全的失败,并无丝毫的成功,怎能受您的庆祝?您要高兴喝酒,我们就随便喝吧,不必……”淑敏不等他说完,忙接口道:“您大约还以为我有讥诮的意思呢,这可错了。本来你的爱人现已和你离开,当然感着失败的苦恼,我若说庆祝,岂不是奚落?但是我瞧你的情形,似乎对方才的事觉得心安理得,一切都得到安慰,并且显出一种海阔天空、无牵无挂的状况,若不是我看错了,就敢承认您烦恼的成分少,而爽快的成分多,这不该庆祝么?倘然您现在心中只充满着失去爱人的懊悔,那么我的这番意思,当然要变成奚落,我只可告罪了。”
仲膺被她说得心中展转,暗想这人真怪,她怎就看出自己有了海阔天空的意趣。她既这样说法,自己若不承认是成功,那就无异自承正在反悔,岂不被她见笑?便改口道:“是的,您真知道我的心。若从这一方面看,当然是成功,因为我把自己的过恶已竭力洗刷了。”淑敏笑道:“这么说你承认成功了?”仲膺只可点头。淑敏又一举杯道:“成功便当庆祝。”说完便又自饮了半杯。仲膺无法,只得陪她饮了,道:“谢谢,那么该我敬您一杯了。”便拿瓶又把两杯斟满,道:“我来敬您,请啊。”淑敏摇头道:“这一杯还不能随便喝,文章还没完呢。我不客气地要求你也祝我一杯。”仲膺暗想,你叫我祝你什么呢?你是个图谋未成的失败者,难道我祝你以两头落空么?便又含糊着道。“当然应该祝您。”淑敏道:“慢着,我先问你,祝我什么?”仲膺一怔道。“这个。”淑敏笑道:“这个你不知道么?你也祝我的成功吧,并且我这是绝大的成功,应该饮干这一杯。”仲膺听了,真不知说甚么是好。淑敏见他发怔,不觉格格笑道:“我本没有什么可以庆祝的事,只有我的观察力进步了,看人料事都得到极好的成绩,这还不值一杯么?”仲膺此际还没听出她言中之意,一心只求对她应酬过去,便应道:“是的,值,值,喝呀。”说着又要举杯,淑敏又笑叫道:“慢着,你知道我得到什么成绩,就含含糊糊地喝啊喝啊?我的观察力再给你个证明,敢保你这时完全在应酬我,无论我说什么,你也只唯唯诺诺,绝不多嘴的。你的心理我明白,就是快快把这卑鄙的女子应付完了吧,吃过饭便各自东西,不受她的絮聒了。边先生,对不对?”仲膺又被她的话刺到心上,不由面上一红道:“这您可错想了,我哪有这种心理?”淑敏笑道:“哦,你不承认,算我观察错了。还有一件事,我说出来让你听,错不错,方才在火车上,我要求你把芷华用权力收回,把白萍留给我。你在那时,对我发生了十二分鄙薄,本想拒绝,但是竟答应了我。这当然是因为我对你的反覆,所以你要给我个报复,是不是呢?”仲膺不好意思,摇头哼了一声,似乎表示不承认。淑敏道:“你应允了我,而临时竟作了相反的事,又向必不承认,何必不好意思?不过……”说着笑了笑,又道。“我向你谢罪吧。”仲膺道:“应该我向你谢罪,怎您倒向我谢罪起来?张小姐不要骂我吧。”淑敏仍笑道:“不然,你听我解释就明白了。你在昨夜和我初见,听到我说起芷华的事,虽然允许了我的请求,但是心里还是舍不得芷华,那时的犹疑不定,是不必说的。及至到了夜里,受了我的迷醉,才似乎有决心舍她而爱我。可是到了今天早晨,你的心又犹疑了。”仲膺愕然道:“晤,这个不然。”淑敏道:“你先不用辩驳,等我说完了再。”
说到这里,外面的侍役进来,淑敏便住了口。侍役倒很识趣,各上了一汤,便自出去,淑敏才接着道:“咱们且吃且谈,不要把菜放着,反叫侍役疑心。”说着呷了一口汤道:“你在什么时候又起了犹疑,我都指得出来,就是看出白萍寄给芷华的那张假结婚照片。那时你的思想是当日白萍听天由命的行为,自己现在也可仿照他的路数。此去见了芷华,看她怎样,她若倾向白萍,自己只可趁机退让,若仍恋着自己,那就也只可不顾一切,把她收回。仲膺听到这里,只觉心内一跳,回想果然曾发生过如此心理,但不解淑敏何以这样眼光锐利,竟全行看将出来,不由又叫道:“唔。”淑敏不待他开口,忙接着道:“我不敢说你那时便有了这样决心,但由你家中出来,直到火车开行许久,这种心理一直在你脑中时隐时现。”仲膺微摇着头。表示诧异,淑敏道:“你何必掩饰?这并不是坏的想头。你若一直保持这种心理,或者此时已另外造成一种局面。可惜在火车上,我无故的变挂,向你要求夺回芷华,而留白萍给我,这一举使你脑中发生绝大变化,先看得我卑鄙不值一钱,又因恨我反覆,转而联想到天下女子都靠不住,于是把芷华也看轻了,才引起你那看破一切的思想,不特因鄙视女子而决心把芷华让给白萍,而且为给我一个惩戒的报复,也要把白萍交给芷华。在你的意思,你的两头落空是得了解脱,我的两头落空是受了打击,这念头使你保持着,直由火车上到影片公司。到见了他们,到给他们以恳切的表示,再出了公司,到现在你还没有改变。你太重视我了,因为我的无理反覆,使你毫不犹疑地把芷华还了白萍,我不该对你谢罪么?”
仲膺听着,且惊且想,料不到自己心内如许展转,竞全在她意料之中,她不因受自己的欺骗而恼怒,反倒向自己告罪,这分明是事后的卖乖,由此看来,自己定是受她拨弄了。想着正要说话,忽听门外有脚步声,走得极慢,到门口还立了一下方才进来。原来还是那个侍役,进来换菜,仲膺只得暂且住口。那侍役好似把他俩当作幽期密约的男女,表示出十分讨好的态度,进门很快的换了菜,便又悄然退出。仲膺当他在房内的短时间,脑中的思潮又深入了一层,当想明白淑敏的微意,自己认为她行为卑鄙,实是错了,她一直保持着最初的计划,要圆全白萍芷华。只为中途看到自己意思动摇,才使出这特别手段,暴露她的反覆无耻,使自己对一切女子寒心,对她个人怨恨。在那短时间内,自己果然心中被这种意念充满,只想与女人完全绝缘,图个解脱,就丝毫不起犹疑,作出来那原与淑敏议定的结果。这事淑敏先用正言相规,继以爱情相动,最后又用权术保护万全,到底使自己在她股掌之上,完全达到她的目的。用心太苦,真叫人可佩。自己怎那样愚蠢,始终不曾觉察,还自觉欺骗了她,岂知倒受着她的拨弄呢?只不解她在车中说出那无耻要求以后,自己何以不因鄙弃她而更恋着芷华,反厌恶了一切女人呢?再说淑敏起初本想把我的爱情转移到她身上,百般钟情,尚恐我不能忘却芷华,何以又忽然变计,讨我的厌恶?难道她也不怕我的心因厌恶而复归芷华么?这当然非她作事卤莽,只是看穿了自己的个性,有十成的把握罢了。
仲膺大悟以后,立刻对淑敏的感情大为转变。等到侍役出去,便改容对淑敏笑着举杯道:“你若要对我谢罪,却另有个谢法,你方才说的那些完全不在理上。”淑敏一怔笑道:“哦,那我怎样对你谢罪呢?”仲膺道:“自昨夜到现在,你对不住我的事只有一件,就是过于玩弄我了。”淑敏道:“怎么呢?”仲膺道:“你故意给我个坏的印象,叫我一时受愚,现在又爽然自失,这何必呢?”淑敏道:“这话我不明白。”仲膺道:“这何必细说,我先问你,你在火车上对我那样要求,我答应了你,又自大失信用,你为什么不恼不恨,不对我责备?”淑敏道:“事已过去,我恼恨又当得了什么?”仲膺哈哈一笑道:“你真宽宏大量。或者对我的失信,反倒高兴吧。得了,咱们心照不宣,淑妹,你最该谢罪的是你不该故意说那卑鄙的话,使我这呆子信以为实,对你生了误解。虽然一切都在你意料之中,但是我却要永远抱愧了。”淑敏听仲膺把自已的隐情点破,不由脸儿一红道:“我不懂你的话。”仲膺笑道:“你不懂啊,那也随便你吧,反正我已然懂了,现在咱们该再庆祝。”说着举起杯子道:“贺你对朋友忠心的成就,白萍和芷华的前途由你拯救,从黑暗进了光明之途。”说完一饮而尽。淑敏默默无言地也干了杯。仲膺又斟两杯道:“这一杯该贺我了,贺我只受了你一时的玩弄,现在已然明白,我的前途也发现了光明。”淑敏悄然问道:“你的前途发现了什么光明?”仲膺道:“我前途的光明和你的是一个。换句话说,你和我从昨夜就一同走上光明的路,不过中间被你用土眯了我的眼睛,因而似乎有一阵的黑暗。如今我的眼睛又睁开了,眼前还是光明,和夜里所见的一样,所以这一杯咱俩要郑重同饮,光明不是我个人的啊。”
二人饮完这一杯以后,仲膺瞧着淑敏,淑敏却抿着嘴儿只笑,再不说话。仲膺问道:“我方才的话不是都说到你心里了么?”淑敏微笑道:“你以为如何便算如何,我现在不愿意作什么表示。”仲膺一拉坐椅,向前凑一凑道:“你不表示,就由我表示也好。这一幕迷离乱杂的戏,又演过去,无论咱俩在剧中有什么表演,或者竟处在敌对的地位,可是现在戏已演完,咱们也该回复到原来状况了。”淑敏道:“请你说明,原来状况是什么?”仲膺道:“我径直说吧。原来状况也就是昨夜在天津所约定的,你永远作我的保护人。”淑敏道:“昨夜固然有此一约,可是中间曾经过许多变化,你心中已把我鄙薄得不值一文,我还配永远……”仲膺抢着道:“你不要提那一节,那是戏里的一节,还是由你故意导演的,我不承认那一节是实事。淑妹,并不是我对你要挟,你也明白,我离开芷华前途有无限危险,随时可以自杀,所以你方自任保护人,如今我已帮你作到了拯救他俩的目的,你怎能又抛下孤单的我不管了呢?”淑敏摇头道:“并非我不管你,实在因为中间我曾变挂,说出那可耻的话,哪知你仍抱着原来宗旨,给我个大打击,现在想起夹,你是完全得到胜利,我却大为丢丑,惭愧还来不及,怎能再反覆一下,那样岂不更要受你的鄙薄了?”仲膺笑道:“到这时候你还把谎话当实话说哪?方才我已笨得够受,现在还能再笨下去?得了,淑妹,我佩服你的智术就是。你瞧着咱们永远的关系,快给我真的答复吧。”淑敏听了,脸儿薄起红晕,瞧瞧仲膺,就低头去摆弄桌上的可五味架儿。仲膺又欲再催她说话,却看着她这神情,不由恍悟,暗想她这娇羞,分明便是答复,自己还催问什么?便立起走过去,抚着她的肩儿道:“淑妹,我不说谎,方才固然有些对你误会,可是你用手段叫我那样,我若不上当,你倒许不高兴呢。如今咱俩的目的已然达到,我也已完全明白,你应该给我些怜恤,莫再装作。反正绕了许多圈子,我仍旧是你的,你也不能脱离开我。”淑敏小嘴一鼓道:“你这会儿怎又缠我来?海阔天空独来独往地胸襟哪里去了?是,不错,你现在猜的全对,是我故意叫你那样,不过你也太反脸无情了,那种冷冰冰的态度和决绝的行事,倘然我在火车中对你的要求是出于本意,经你这番打击,不要懊恼死么?”说着脸儿忽泛起深红道:“你生心欺骗我的时节,心里还记着昨夜的一丝印象么?这就是你们男子的特长吧。”仲膺听她提起“昨夜”二字,不禁把忘却的旖旎风光重映上脑际,心里一阵荡悠悠的滋味,忙道:“妹妹,我知罪了。可是你也该回想一下,从昨夜初见以至今天下了火车,这十几点钟内,你所出的花样,是不是一个普通男子所能承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