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的人物、史事与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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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初即帝位诏》及明人对国号的述义

朱元璋宣告定国号为“大明”,建元“洪武”的决议见《初即帝位诏》: 皇帝诏曰:朕惟中国之君,自宋运既终,帝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传及子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海内土疆豪杰分争,朕本淮右庶民,荷上天眷顾,祖宗之灵,遂乘逐鹿之秋,致英贤于左右。凡两淮、两浙、江东、江西、湖、湘、汉、沔、闽、广、山东及西南诸蛮夷,各处扰攘,屡命大将军与诸将校奋扬威武,皆已勘定,民安田里。今文武大臣,百司众庶合辞劝进,尊朕为皇帝,以主黔黎。俛侚舆情,于吴二年正月初四日,告祭于钟山之阳,即皇帝位于南郊。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明”,以吴二年为“洪武”元年。这篇诏书今存《皇明诏令》。永乐十六年(1418)修成的《明太祖实录》系于洪武元年正月乙亥(1368年1月23日),内容比较充实,主要增补朱元璋逐次戡定群雄及拥有幅员二万馀里疆土的经过,但载其定国号及建元则一。记云: 上祀天地于南郊,即皇帝位,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明”,建元“洪武”。……祝曰:“惟我中国人民之君,自宋运告终,帝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其君父子及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其天下土地人民,豪杰分争,惟臣,帝赐英贤,为臣之辅,遂戡定采石水寨蛮子海牙、方山陆寨陈埜先、袁州欧普祥、江州陈友谅、潭州王忠信、新淦邓克明、龙泉彭时中、荆州姜珏、濠州孙德崖、庐州左君弼、安丰刘福通、赣州熊天瑞、永新周安、萍乡易华、平江王世明、沅州李胜、苏州张士诚、庆元方国珍、沂州王宣、益都老保等,偃兵息民于田里。今地幅员二万余里,诸臣下皆曰生民无主,必欲推尊帝号。臣不敢辞,是用以今年正月四日,于钟山之阳设坛备仪,昭告上帝皇祗。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明’,建元‘洪武’,简在帝心,尚享。”见《实录》卷二九,页477—479.《初即帝位诏》载傅凤翔编辑:《皇明诏令》,《续修四库》本,卷一《太祖高皇帝上》,页4上—4下。 朱元璋于此宣称宋运既终,蒙古入主中国百年而其运亦已终结,自己以一介淮右庶民,荷上天眷顾及祖宗之灵并英贤的辅助,戡定海内四方豪杰,而百司众庶合辞劝进,遂俛侚舆情即皇帝位。诏书有两处值得注意。首先是强调取天下于“土疆豪杰”(后出版本多以“群雄”代替“豪杰”)之手,并无提到宋国的韩林儿,因此隐没早年侍奉龙凤政权为正朔的事实,亦无表示开创新朝是继承蒙元而来。其次是朱元璋所定名号为“天下之号”,有别于元末群雄各自建立政权所定的国号,前者代表统一全国的正统王朝,后者则为局处一隅,建立短暂僭越政权的名号。不过诏书并未透露“大明”及纪元“洪武”的取义,明初官方对此未作解释,而当代文人论述亦无道及,原因无疑出于太祖的禁讳。王崇武《论明太祖起兵及其策略之转变》曾引两则宋濂所作的墓铭,指出明初把国号列为禁讳,曾有时人因犯名讳遂改姓名,或因以国号为名称而获罪。参王崇武:《论明太祖起兵及其策略之转变》。按此文于《集刊》第10本第1分在1948年重版时略有修订,标题之“策略”二字易为“政策”,页码为55—69.以下征引本文时皆用1942年原来版本。资料见(一)《元故处州路总管府经历祝府君墓铭》,墓主为祝大明,墓志云:“府君讳大明, 后避国号,更之为大朋,字公亮。”此为因名字犯讳要更改之例。(二)《故岐宁卫经历熊府君墓铭》,墓主为熊鼎(1322—1376),墓志云:“温有邪师曰‘大明教’,造饰殿堂甚侈,民之无业者咸归之。君以鼓瞽俗眩世,且明犯国号,奏毁之。官没其产,而驱去其众为农。”此为因其教为邪义而其师之名又犯国号而遭禁毁之例。引文分别载宋濂:《宋学士文集》,《芝园后集》,《丛刊》本, 卷八,页7下;及《芝园续集》卷四,页6下。王氏解释云明初避讳本疏,其所以遽避国号,怀疑系以“明”字本兼“明王”意义,有浓厚宗教色彩,而太祖在开国后讳言早年事迹,故此明国号的来源亦成禁讳。其意甚谛,但对“明王”的来历未有交代。

明中叶后,朝廷对国初事情逐渐开禁, 因此至于明亡出现以下几则时人对国号的来源或释义的讨论。

(一) 夏原吉(1366—1430)《一统肇基录》:“未改元时,上欲尽除道教,有道士黄月清奏曰, 昨日臣到三天门下,见张一金榜,大书十字于上云:‘山川尊洪武,日月照大明。’上以其言合己意,遂定国号改元,道教因得不废也。”载孙幼安编辑:《稗乘》(台北艺文,1967),页10下。《一统肇基录》以记载国初野史稗闻见称,这则解释似出道教徒的宣传以争取官方的信重,但并不符合史实。因为史乘并无太祖国初欲去道教的记载,反之对道士如周癫、张铁冠(张中)之流十分见宠,夏原吉所记,谅系小说家之流的子虚之说,不可置信。

(二) 祝允明(1461—1527)《野记》:“韩林儿始由颍川逃之武安,为穿窬,渐肆劫杀。有徒既繁,乃啸乱称小明王。刘护军始就之,谓‘竖子不足谋’,去适皇祖。皇祖初亦与共事,谓刘:‘应便除之乎?’基云:‘不足为,伺他息烦时,彼应已先下矣。’因请建号‘大明’,太祖从之,韩果先殄。”《集成》本(上海商务,1936),页1.祝氏《野记》性质与前书类似,此处之刘护军即太祖的佐命功臣刘基(1311—1375),但所称明国号出于刘基的建议极可疑,因为现存资料并未见刘基首先侍奉韩林儿而后改从朱元璋,亦无建议国号的记载,对“大明”的名义又未作解释,恐系出于民间流言。

(三) 孙宜(1507—1556)《洞庭集》卷四 《大明初略》:“国号大明,承林儿小明号也。”载郑振铎编:《玄览堂丛书续集》(1947;台北:“中央”图书馆重刊,1985), 第4册, 卷四,页260.孙宜为嘉靖年间(1522—1566)举人,著述甚丰,《大明初略》为一叙述本朝兴起的简略纪事。这是明人记载中唯一提示大明国号与小明王韩林儿关系的,足见明初虽然忌讳太祖出处及承传,到中叶依然有口碑流传,但是作者并未解释“大明”的含义及其名号的来历。

(四) 田艺蘅(1524—约1574):“大明者,国号也。一人为大,日月为明。天大地大人大,而宇宙人物如日月之明,无所不照也。” 田艺蘅为杂家之流,此则解释望文生义,并无历史根据。载沈节甫辑:《纪录汇编》(上海:涵芬楼影明万历刊本,1938),卷一八八《摘抄一》,页1上。

(五) 袁文新(天启)《凤阳新书》卷一《太祖本纪》:“本姓朱,本祝融。祝融,帝颛顼子,为帝喾火正,有大勋于天下,故别为祝融。在国臣〔柯〕仲烱言:‘……太祖定鼎金陵,则祝融之故墟也。故建国号“大明”,其有祖也。夫祝融大明,容光必照。……所以我太祖以大明建国,亦以大明光天,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所重民历,以示三纲五常,以昭日用,以引趋光而避凶,此皇明治天下,潜移默化之大旨。所以四海来朝,亦以是赐之耳。知此道者,其可以语我太祖取号“大明”之秘义乎。’”《凤阳新书》为明季修纂的太祖家乡新志,卷一描述朱元璋出身系以儒家经典观点作解释,显示代表官方的儒士立场。首言朱姓出祝融,祝融系帝颛顼子,为帝喾火正,此处采自解缙(1369—1415)编撰的《帝典》,烘托附会朱元璋的出身,作为对其神化的第一步。柯仲烱未悉何人,所引述其对国号“大明”的解释:“夫祝融大明,容光必照”以下十数句,亦系采自儒家经典与阴阳五行方位的理论。例如明是光明,合日、月二字,古礼有祀“大明”,朝“日”夕“月”的说法。千多年来“大明”和“日” “月”都是朝廷的正祀,为历代王朝所重视。此外,根据阴阳家的推论,南方为火,祝融为南方之神,色赤,北方是水,神是玄冥,色黑,新朝建都金陵,是祝融的故墟,正好克制起自蒙古大漠,在北平建都,五行属水的元朝。这种以阴阳化的儒家理念作为国号的解释涵盖朱元璋以“火德王”的成说, 但并不吻合明朝开国的宗教背景与历史事实。《凤阳新书》有天启元年[1621]刊本。解缙《帝典》已佚,内容见解缙:《明帝典题词》,载《解学士文集》,《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1987)卷十六,页1上—1下。有关儒家经典及阴阳学说对“大明”的诠释参吴晗:《朱元璋传》,页142—143.

以上各则解释都不能成立。清朝入关以后,世祖(1664—1661在位)顺治四年(1647)即下诏纂修明史,经历康熙(1662—1722) 、 雍正 (1723—1735) 三朝,时断时续,至乾隆 (1736—1795)元年始完成。但有关资料未见纂修诸臣讨论明朝国号的记载,因此《明史·太祖纪》但言“洪武元年春正月乙亥,祀天地于南郊,即皇帝位。定有天下之号曰明,建元洪武。”见《明史》卷二,页19.关于清初官纂修《明史》的经过及对史事撰述的讨论,详李晋华:《明史纂修考》(《燕京学报》专号)之三(北平:哈佛燕京学社,1933年)。此处去“大明”为“明”,当系以清朝独大称为“大清”,不便称明为“大明”之意。明清间参与纂修明史的名学者如钱谦益及潘柽章, 虽曾分别著述考证名作如《太祖实录辨证》及《国史考异》,但并未对明国号的来历及取义作出解释,因此这个问题便要等待到民国以后才获得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