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的人物、史事与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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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余论

总括上述,足见自赵翼而后学者所论明太祖文字狱案,皆系依据弘治至万历间野史稗乘所传故事,其间抵牾百出,亦有荒诞可笑,不可视为史实。以下仅综合前此考证,先对文字狱案作一结论,然后分析此类史料对研究明太祖的影响。其中意见,以文献阙如,殆初步蠡测,俾供来者参考,作进一步讨论。

关于表笺文字狱案本身,依上所陈,已见此类野史稗乘所载,虽似有其事,然谬误失实,不可轻信为真。其中如《闲中今古录》、《翦胜野闻》及《七修类稿》等谓徐一夔上贺表触犯文字忌讳被斩,蒋清高以表笺诖误罹难,或释来复呈《谢赐宴诗〉干忤圣意赐死,揆诸史实,皆系虚构误传。据所所论,一夔系得善终,享年八秩[清高卒于国子学任所,未尝进表笺得罪[释来复上诗亦无触怒太祖,而系涉嫌为胡惟庸党致死。以上三案皆证据确凿,可以为定论。至于《传信录》等所载十数儒学教官以上表笺诖误文字被斩,虽无旁证斥某误记,但所言获罪之由则极为可疑。始则太祖于洪武六年起,即数次颁布表笺格式及字讳回避事例,故学官不能罔无所知或故意触犯忌讳,而按《实录》所记,虽有过犯但加责罚而无处以极刑。次者此类官制表笺,旨在振兴散文,废除四六骈俪,务求叙事典雅简明,以致直言达意,而所颁定之字讳事例,亦依古礼:“二名不偏讳,嫌名不讳”。故此若说儒官上表用“作则”、“生知”、“法坤“诸言与“作贼”、“僧知”、“发髡”等词声音近似,有讥讪圣主之嫌,实在难成理由。至如赵翼谓太祖不学无术,致误读表文以儒生故作隐喻诽谤,亦不能成立。此因表笺狱案发生之时,明祖已年过五十,熟习经史,而且擅长文字,亲自批答奏章,绝不可能如此无知。故此,若说此十数儒学教官以表笺诖误、触犯忌讳致死,揆诸事理,并据前论野史误传徐一夔、蒋清高与来复罹难文字狱合而观之,实在疑窦百出,极难自圆其说。

虽然,此等野史稗乘所记表笺狱案不足尽信,但以史料缺乏,亦难断定并无其事。然以情理度之,此辈儒生若果真以干忤文字忌讳被诛,原因不在赵瓯北所言明祖“学问未深,往往以文字疑误杀人”,而可能系嫌及政治事件。前此考据来复实死于胡惟庸党祸,而并非因上诗触怒圣主,可为一有力旁证。由此类推,太祖极可能因个人好恶,或以政治关系需要铲除异己,故意断章取义,曲解诸儒所上表笺词语罗织成狱,因此罪名虽谓干忤圣旨,事实或非如此。职是此故,官书讳载,而私史转述俗说耳谈,一传而再,遂谓儒生之死于文字狱祸,或由于愚懵罔识忌讳,或以明祖个性猜疑,误人嫌己而加罪于无辜。其更甚者则虚构其事,以讹传讹,致使传说纷纭,淆乱视听,故有《闲中今古录》、《翦胜野闻》、《七修类稿》诸书谬言徐一夔、蒋清高及来复等以触犯文字忌讳被斩。后代论明初史事者,疏于鉴别史料,遂有误解太祖文字狱案,歪曲历史真相,至为令人兴叹。

前论虽已分辨表笺文字狱的真伪,但仍有若干问题需要探讨。例如此类故事何以传自野史稗乘,又何以不见于国初而迟迟出于弘治至万历之间?又如此等记载既不宜轻信,是否可以一概抹杀?若果不然,其对研究明太祖本身及其一朝政事又有何功用?此类问题涉及明初政治与史学之发展,私家著述的蓬勃,以及士大夫与庶民对太祖的认识与评骘,而又与中叶后的政治、学术文化,与社会风气转变有关。兹略论如次:

关于此类表笺文字狱何以仅见于野史稗乘所传,我们需要了解明初史学之发展及其与政治的关系。首先,开国以后,太祖虽极垂意史事,没有记注官并开局修史,纂成《元史》、《日历》及其他礼仪典制官书,但独无《起居注》一类记录,故于人主言行与朝廷政事未得其详,而后人述史亦无所依据。关于后人对明初官史的批评,可见王世贞《史乘考误一》,载《弇山堂别集》卷二〇,页1上—1下;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页61;徐乾学《修史条议》,载刘承干《明史例案》(1915年)卷二,页10上;及夏燮:《明通鉴》(上海中华,1959)卷首《义例》,页13—15.参吴晗:《记明实录》,载同作者《读史礼记》(北京三联,1957),页156—161;并Hoklam Chan,“The Rise of Ming T’aitsu(1369—1388): Facts and Fictions in Early Ming Official historiography”,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95.4(Oct。Dec。, 1975): 68691.此外,明初官史之率略,又与政治忌讳有关。例如胡惟庸、蓝玉等以谋逆处死,株连主犯从属凡数万人,真相莫明,虽有官书如《大诰》、《祖训》及《昭示奸党录》等记载,但颇多回避,难当信史。况且,由于文网严峻,鲜有胆敢直书以招杀身亡家,故私家著述亦多讳言国初事情。见页69注①所揭论文。复次,太祖史事虽有《实录》为依据,但因迭经建文、永乐两朝(1398—1402;1403—1424)三修,亦多隐讳曲笔。此由于燕王朱棣以“靖难”为借口,篡夺其侄朱允炆帝位,建文下落不明,朝野诸多忌讳,故此即帝位改元永乐后,二次改修《太祖实录》以证明其继统合乎《祖训》,至十六年(1418)始成定本。其中所记燕王与太祖之关系,甚多曲说回避,窜改亦多,故此史事不明。而又因后代开元纂修国史,时人仅凭私家著述,野史稗乘所传略知一二。《明太祖实录》建文元年(1399年)始修,永乐元年(1402年)重修,九年(1411年)三修,至永乐十六年始成书。其中过程与改修原因,可参阅前揭吴晗:《记明实录》,重刊于《读史札记》,页186—196;又参谢贵安:《明实录研究》(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页122—131.详Hoklam Chan, “Xie Jin(1369—1415) as Imperial Propagandist:His Role in the Revisions of the Ming Taizu shilu,” T’oung Pao XCI。13(2005):58124.关于燕王朱棣“靖难”及即位为永乐帝的始末,详见王崇武:《明靖难史事考证稿》(四川李庄: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45;上海商务1948年重印); David B。 Chan,The Usurpation of the Prince of Yen, 13981402(San Francisco: Chinese Materials Center,1975)。最后,此类私家著述,虽然可以补充官史,但以史料阙如,多采录委巷传闻,是故亦多谬误失实。例如嘉靖陈建(1497—1567)始撰国朝私史,勒成《皇明通纪》数十卷,起自洪武止于正德(刊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即以资料贫乏,纰漏舛误,为朝廷一度禁毁,其他稗史杂著更无遑论矣。陈建《皇明通纪》清代列为禁书。是书在隆庆年间(1567—1573)一度被官方禁毁,但万历间已见重刻并有续作数种,极为流行。杨慎(1488—1559)疑《通纪》为梁亿所撰而嫁名陈建,但无确实证据,见《万历野获编》卷二五,页638.于是书的研究详见向燕南:《陈建“皇明资治通纪”的编纂特点及影响》,《史学史研究》1993年第1期,页48—56;钱茂伟:《明代史学的历程》(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页226—236;313—319.由此可见,明初政治忌讳与史官失守,对史学的发展与时人对国史认识影响极大。故此,太祖史事之多见于野史稗乘所传,及其记载的失实亦可以了解。  至于此类记载文字狱案的野史稗乘,何以特盛于弘治至万历之间,而以万历一朝达最高峰,则与当时学术文化风气,与政治社会转变有关。其中过程甚为错综复杂,不易言明,兹举一二事试论之。首先,此类野史稗乘的兴起主要由于私家著述之发达,学术思想之推广,而后者所以出现于明中叶以后则与考试制度的扩大、地方教育之普及、书籍印刷的蓬勃,以及士绅与庶民文化水平与求知欲之提高有直接关系。此类野史稗乘可见《提要》卷一二七至一三二、卷一四三;傅吾康, Sources,pp。98—118所著录。其所以兴盛于弘治至万历间与当时政治社会、学术文化转变之关系,错综复杂,不易言明。以上蠡测,皆系本诸近年读《明史》之印象,日后当为专文论之。其次,这些以笔记小说体裁为主的稗史杂著之出现,一方面由于学术思想之推广,释道二教的兴盛,与文体趋向通俗的发展,然另一方面则以社会经济转变,江南市镇勃起,因要迎合悠闲之士绅与民众之喜爱讲史小说、志怪谐谈,以及佛道故事的口味有相当关系。此点亦系本诸笔者年来读《明史》所得,并略见Hoklam Chan,“Liu Chi(1311—75)and His Models: The Image Building of a Chinese Imperial Adviser”, Oriens Extremus, 15.1(June 1968): 3455;“Chang Chung and His Prophecy: the Transmission of the Legend of an Early Ming Taoist,: Oriens Extremus, 20.1 (June 1973): 65102;“The Rise of Ming Taitsu”, passim。又参本书第六篇《明太祖“龙飞”官史“塑像”之分析》。最后,不可忽视的,此类传述明初时事的野史稗乘之兴盛,又以中叶后诸帝对国初忌讳之渐次开禁有关。弘治以后,距龙兴已逾百年,因时间及政治的变迁,对太祖甚至永乐之若干禁讳,已无重大意义而逐渐松懈。及至嘉靖,世宗(1522—1566在位)不以“兄终弟及”继嗣武庙朱厚照(1506—1521),兴“大礼议”加谥其父兴献王朱祐杬(1476—1519)为睿宗献皇帝,以小宗为正传,一反洪武礼制,与国初忌讳的泯除亦不无关系。关于嘉靖初“大礼议”事件,详见张溶监修:《明世宗实录》(1965)卷一,页1—10;《明[朝]史纪事本末》卷五十;及《明史》卷十七《世宗纪一》,页215—217.近人论著甚多,可见中山八郎:《明の嘉靖朝の大禮問題の發端》,《人文研究》第8—9期(1957),頁39—63;朱鸿:《大礼议与明嘉靖初期政治》(台湾师范大学史学研究所硕士论文,1978);罗辉映:《论明代大礼议》,《明史研究论丛》第3辑(苏州: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页167—89;李洵:《大礼议与明代政治》,《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5期,页48—62等。详CarneyT。 Fisher, The Chosen One:Succession and Adoption in the Court of Ming Shizong (Sydney:Allen & Unwin, 1990); 胡吉勋:《“大礼议”与明廷人事变局》(北京社会科学文献,2007)。此可解释何以嘉靖时有本朝私史如陈建《皇明通纪》的刊行,何以此时宫廷内有演唱太祖史事平话,而万历中叶有开国讲史《皇明开运英武传》(后名《云合奇纵》或《皇明英烈传》)的面世与广泛流传。《皇明开运英武传》八卷,无署撰人,刊于万历十九年(1591),明人有以为系武定侯郭勋(1475—1542)表彰先祖郭英(1335—1403)而作,见《万历野获编》卷五,页139—140.稍后有改修本二十卷,托名徐渭(1521—1593),书名别署《云合奇纵》或《皇明英烈传》,刊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解题见赵景深、杜浩铭校注《英烈传》(上海:四联出版社,1955)卷首序言;Hoklam Chan, “Liu Chi (131175)in the Yinglieh chuan: the Fictionalization of a Chinese Scholarhero”,Journal Of the Oriental Society Australia 5.12(Dec。,1967): 26,42,esp。 29ff。又参Martin W。 Huang, “Sage, Hero and Bandit: Zhu Yuanzhang’s Image in the SixteenthCentury Novel Yinglie zhuan”, in Sarah Schneewind, ed。, Long Live the Emperor!, pp。13748.以上数点虽系管窥之见,但颇足阐明太祖故事所以出现于明中叶后的野史稗乘,而大盛于嘉靖至万历之间,及其如何影响当时士绅庶民对国史的认识。

最后,更可论者,此类明初史事见于后出之野史稗乘,如王文禄(1503—1586)《龙兴慈记》、陆粲(1494—1551)《庚巳编》、徐祯卿《翦胜野闻》、梁亿《传信录》,并《九朝谈纂》所收录十数种,皆以国史失载,多采自问巷传闻,杂以佛道故事,真伪莫明,不大可靠。其中有揄扬太祖之龙兴,神化其才智能力,夸大其功勋政迹,皆似是而非,难作信史。此类著述多已收录于《纪录汇编》与《九朝谈纂》第1册,解题见《提要》卷一三二,页2751—52;卷一三四,页2768—69;傅吾康,Sources,9.4.3.亦有隐喻其个性猜忌,揽权独擅,无故大兴刑狱铲除异己,诛杀儒生,如文字狱案诸类事件。这些稗史杂著,既不能见证于史,实难持之考论洪武一朝史事。然则,是否可以完全抹杀,以鄙夷视之,则又不然。因为此类记载虽不尽真实,但却显现野俗传说关于太祖本人及明初史事,足表露民间对国史的认识与评骘,不为官方忌讳所囿。即以文字狱案故事言之,这些野史稗乘所记,无论是否确实,显然暴露太祖个性猜忌,滥权专擅,无故刑戮儒土,不似官史隐讳。例如梁亿肆言诸儒官以表笺诖误被诛,虽无直接指斥太祖,但对主上为人与处事颇有微词,亦间接显现专制帝王之横暴,与官宦的不易相处,不无指桑骂槐之意。更且,又如黄溥缕述表笺文字狱的始因,谓开国武勋不以太祖“响意右文”为然,并举儒臣曲解孟子章句以讥讪张士诚为证,亦显露明初文武功臣争衡,与后人对洪武勋臣的印象与评价。此等作者于传述太祖文字狱之余,似又借此反映独裁君主对士人的钳制与压迫,以谏喻当代帝王勿以太祖为先例,无故刑戮儒生,或借此警惕官宦文人善守其位以保其身。这些意思虽不甚明显,但若细读其文,亦可于行中窥见,则其寓意并不限于批评明太祖而已。

总而言之,要了解太祖文字狱案的真相,必须爬梳有关官私记载,加以缜密分析,去伪存真方可。此皆由于官史讳书,而私家所传,多系俗说野闻,不可当作事实。后代史家,由于史料不足而过信野史,遂有谓此辈儒生以表笺诖误被诛,或因愚懵不识忌讳干忤圣旨,或因明祖讳其出身释门,兼以不学无术,误读文字无故杀人。此种似是而非的论调,不独厚诬古人,而且歪曲历史,对太祖一朝政治有极大的误解。故此,若以核史为本,这种野史稗乘可以摒诸不理,但若从另一角度观之,则又不可完全忽视。因为此类记载反映明中叶士绅与庶民对太祖之印象与评骘,不受官史忌讳所限制,如是可窥见国史的另一方面,亦有特殊的价值。由此观之,以明太祖文字狱案为例,可信传统史家谓“礼失求诸于野”,官书失载,野史可作补充的话,问题在如何善于运用各类资料,如何广泛观察历史之各层面而已。关于此问题之讨论,可参吴晗:《历史中的小说》,《文学》第2卷第6期(1934年6月),页1201—17.详见Hoklam Chan, “The Rise of Ming Taitsu”; Hoklam Chan and Laurie Dennis,“Frenzied Fictions:Popular Beliefs and the Political Propaganda in the Written History of Ming Taizu,” in Sarah Schneewind, ed。, Long Live the Emperor!,pp。1536.

本篇原载〔台湾〕《”中研院”国际汉学会议论文集·历史考古组》上册,1981年10月。重刊于陈学霖:《明代人物与传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此文又有英文版,内容大致相若,但表述方式稍异。见“Ming Taitsu’s Manipulation of Letters:Myth and Reality of Literary Persecution,”Journal of Asian History 29.1(1995)。

§§第二篇朱元璋惩贪“剥皮实草”酷刑——兼与王世华教授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