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史称明太祖朱元璋治国,以重典严刑震慑顽民,整肃吏治,夷除陋习,除先后颁布《大明令》及《大诰》等律诰
1959年,东京大学东洋史教授清水泰次(1890—1960)在《史潮》发表《明の太祖の体刑“剥皮实草”にっぃて》一文,是现代学人探究这个课题的伊始。清水并未读到有关“剥皮实草”事例的洪武朝原手史料,他是从民初柴蕚《梵天庐丛录》所摘录元末明初叶子奇《草木子》记载有关剥皮酷刑得到启示,然后从后出的史料考证推论勒成这篇文章。清水泰次:《明の太祖の体刑“剥皮实草”にっぃて》,《史潮》第68期(1959年7月),页19—28.《梵天庐丛录》卷十七《剥皮十二则》其一云:“《草木子》记明祖严于吏治,凡守令贪酷者,许民赴京陈诉。赃至六千(按,应为‘六十’之误)两以上者,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府州县卫之左特立一庙,以祀土地,为剥皮之场,名曰‘皮场庙’。官府公座旁,各悬一剥皮实草之袋,使之触目惊心。后海瑞疏亦举太祖剥皮囊(草?)云云,并见《明史·海瑞传》。”按此则抄自赵翼《廿二史札记·重惩贪吏》条,但缺载出处。见柴蕚:《梵天庐丛录》(上海:中华书局,1925)卷十七,页2下—3上;参赵翼:《廿二史札记》,《四部备要》本,卷三,页6下—7上。又见页38注②。清水随摘录三数明中叶后私史及杂著追溯有关“剥皮实草”刑罚作为太祖酷刑的论证。例如吴朴《龙飞纪略》记“帝严于吏治,凡有贪酷县令,许里老解赴京师,剥皮问罪。……官赃至十六(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以为将来之戒。”又如何良俊《四友斋丛谈》记太祖以 “剥皮楦草”之刑惩治钱粮作弊的贪官酷吏,及何乔远《名山藏·刑法记》记太祖于“府州卫所,右廨左庙,名曰皮场。吏受赇至六十金者,引入场中,枭首剥皮,更代之官设皮坐之”。(详后掲)此外,作者又征引《皇明祖训》及《御制大诰》、《大诰·续编、三编》所载太祖屡以各种残酷极刑,惩罚贪赃奸佞以整肃吏治,由是可以推论证明“剥皮实草”这一酷刑的实际存在。
清水之论中国学界不多注意,而半世纪以后,有学者持不同意见。《历史研究》1997年第2期刊出安徽师范大学教授王世华撰《朱元璋惩贪 “剥皮实草”质疑》一文,对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三《重惩贪吏》条言明太祖以“剥皮实草”之刑严惩贪官酷吏,在地方公署特立一“皮场庙”,并在官府公座旁各悬一“剥皮实草”之袋以作警惕诸说表示怀疑,因为并无佐证史料,或为万历刊行之《稗史汇编·刑法类》 “皮场庙”条之附会误导。王文发表后,明史学者甚称赏,认为考证周详,厘清稗说野闻,对明太祖刑法之治的认识有帮助。《历史研究》1997年第2期,页156—159.评语见朱鸿林:《明太祖的孔子崇拜》,《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70本第3分(1999年6月),页488.笔者始初亦以为是,但最近因校注元明之际俞本(1331—1402后)之《纪事录》,广览洪武朝原始史料,曾寓目三数关于“剥皮” 酷刑之资料,因重读王文,发现其考证有失误, 错论 “剥皮实草”为子虚之说,仅作此文商榷并兼论有关问题。
兹先摘录《廿二史札记·重惩贪吏》条: 又按《草木子》记明祖严于吏治,凡守令贪酷者,许民赴京陈诉。赃至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府州县卫之左特立一庙,以祀土地,为剥皮之场,名曰“皮场庙”。官府公座旁,各悬一剥皮实草之袋,使之触目惊心。后海瑞疏亦举太祖剥皮囊(草?),及洪武中所定枉法赃八十贯论绞之律以规切时政,见瑞传。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三,页6下—7上。 王树民校注本(北京:中华书局,1984)第497则,页764.案:小注引文“后海瑞疏亦举太祖剥皮囊”,“皮囊”后疑缺“草”字。此则札记分两部分,先言“明祖严于吏治,凡守令贪酷者,许民赴京陈诉。赃至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所谓“剥皮实草”,根据下列资料,系指将处死罪犯剥皮,以草充实其皮囊示众的酷刑。王氏引文略去赵氏附录万历海瑞(1514—1587)上疏之小字夹注,随援用明太祖先后颁布的《大诰》四篇:《御制大诰》、《大诰续编》、《大诰三编》、《大诰武臣》所收录的诸多贪赃案例,按类分析,指出不少案犯赃额虽高达数万贯钞,但并未有被“剥皮实草”,而是分别处以凌迟、弃市、赐缢等刑。诸案犯受赃较轻,如在百贯之内的,都未立即施刑,而是听其戴罪任职,只有少数“两犯不悛,至于四犯”者始将之处决,但亦无使用“剥皮实草”的极刑。《大诰》四篇载包遵彭编:《明朝开国文献》(台北:台湾学生书局影明刻本,1966)第1册。引文事例见《御制大诰》,页8下、22上、38上;《大诰续编》,页17上、44下;《大诰三编》,页72下。文章又指出太祖至洪武三十年(1397)颁布《大明律》,对贪官始有明确之处罚。《大明律》在“贪赃”条下分为“枉法赃”与“不枉法赃”两种。前者规定:“一贯以下杖七十,一贯以上杖至五贯杖八十。……八十贯绞。” 后者规定:“一贯以下杖六十……一百二十贯止杖一百,流三千里。”见刘惟谦等撰:《大明律》,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台湾台南县庄严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影嘉靖十一年[1532]重刻本,1995)卷二三,页1上—3上。参看黄彰健:《明代律例汇编》(台北:历史语言研究所,1979),页891—893(律),893—899(例)。因此,朱元璋亲颁的《大明律》亦无对贪赃六十两以上之官吏施以“剥皮实草”的刑罚,认为《札记·重惩贪吏》诸说难以成立。
关于《札记》此条资料的来源,赵翼称出于元末叶子奇之《草木子》,但今本《草木子》并无此则。王氏引王树民《廿二史札记考证》注,王树民校注本:《廿二史札记》卷三三,页773.指出所谓“剥皮实草”事见于王圻编之《稗史汇编》(万历三十八年[1610]序刊)卷七四《国宪门·刑法类·皮场庙》条: 国朝初严于吏治,宪典火烈,中外臣工少不称旨,非远戍则门诛,死者甚众。吏守贪酷,许民赴京陈愬。赃至六十両以上者,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以为将来之戒,于府州县卫所之左特立一庙,以祀土地,为剥皮之场,名曰“皮场庙”。于公座傍各置剥皮实草之袋,欲使尝〔常〕接于目而儆于心。人皆惴惴焉,以得罢免为幸。王圻:《稗史汇编》(台北:新兴书局影万历三十八年[1610]刻本,1969)卷七四,页18上—18下。其文字与《札记》大致相同。因此,既然今传《草木子》缺载,赵翼可能将《稗史》误书为《草木子》,但亦可能系据一已佚之《草木子》钞本摘录,若是,后者可能为《稗史》之史原。黄兆强跟从王树民意见,将赵翼凡书《草木子》者皆改为《稗史汇编》,见所著《廿二史札记研究》(台湾学生,1994),页105注③。案叶子奇书有洪武十一年(1378)自序,原稿二十二篇,至其孙叶溥于正德十一年(1516)刊行时改并为八篇,分四卷,因此不排除《稗史》可能寓目有“剥皮实草”记载的《草木子》原稿。叶子奇字世杰,号静斋,浙江龙泉人。生于元末,用荐任四川巴陵主簿,洪武十一年因事下狱,《草木子》系于狱中之作,卒年不详。《明史》无传,事迹见朱彝尊撰传,载《曝书亭集》,《四部丛刊》本,卷六三,页10上。但此传甚多错误,不可为典要。《草木子》之版本资料见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排印本之《出版说明》。嘉靖李默(?—1556)之杂著《孤树裒谈》十卷(嘉靖刻本),收入《四库存目丛书·子部》(1995),摘引《草木子余录》的明初琐闻十余条,皆现行《草木子》所无,足为正德本有遗漏的佐证。王文对此问题并未深究,但引《稗史汇编》编者王圻序说,谓其书主要取材于元末陶宗仪(1316?—1402?)的《说郛》及明人所著之“小史诸书”,而检查现存明刻三种《说郛》均无“剥皮实草”的记载,此三种《说郛》包括《涵芬楼》百卷本,明刻《说郛》一百二十卷,及《说郛续》四十六卷。复印本已全部收入《说郛三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认为此条必出于明人之某一野史笔记,赵翼轻信《稗史》,以致写下此条争议的札记。此一“小史诸书”为何,笔者疑为嘉靖吴朴撰之太祖朝私史《龙飞纪略》,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