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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欢喜冤家(10)

且说三才抱了元娘,恰好城门未闭。元娘不住口的喊救人,这些家人都藏过了凶器,路上有人问说因何事故的,回说是逃出来的妇人,路上之人便不管了。一竟下船,登时摇起三橹,那船如飞的一般去了。三才把元娘放下,蒋青上前一看,正是元娘。深深作下一个揖道:“莫要惊坏了。”元娘看见是个带巾的一个后生,道:“尊处是何等样人?因甚事抢我到此,有何话说?”蒋青说:“请娘娘台上坐,容小生告禀。”一边说,忙去扯一张椅,放在上边。那元娘不肯坐。道:“小生是蒋青,乃南阳府镇平县人氏,忝为太学生。昨为观花,瞥见娘娘花貌,一夜无眠。至天晚睡去,梦见神人指示道:袁氏与汝有几载凤缘,必须如此,方可成就。待缘满之期好好送回,夫妇重圆。故此冒突娘娘,实由神明托梦,望娘娘应梦大吉。”元娘道:“做梦乃荒唐之言。岂可读书之人行此强盗所为之事?好好送我回去,我送金帛与你。若不依言,没此河中做鬼,也不相饶。”蒋青道:“那金帛舍下也有百余万,倒不稀罕。若要娘娘这般标致,实然少有。归家贮娘娘千金屋,礼拜如观音,望娘娘俯就。”说罢取出一盒肴馔,一壶三白酒。那元娘哭将起来,哪里肯坐,又没个女人去劝,他心下思量投水而亡,只因身怀六甲,恐绝刘氏宗枝,昏昏沉沉,只是痛哭。蒋青没法起来,道:“来了多少路程了?”回道:“六十余里了。”“既如此,你们都去睡罢,行船的人更番便了。”大家应了一声,通去睡了。止得二人在船内。

元娘流泪不止,蒋青扯元娘来坐了吃酒。元娘见后边还有舱,竟跑进去,把舱门闭上。蒋青笑道:“舱门四扇都可开的,闭他何用。”他便取了灯火,拿了那壶酒,踢开门来,放在桌上。又取了那盒儿摆好了,去请元娘。只见袁氏坐在床上大哭,蒋青道:“娘娘,事已至此,你要说我送归,今夜已不及矣。总到家,已做了奇花失色,美玉成瑕了。不若依神明之言,了此凤缘。那时圆满,送你还家,你夫妇再圆,此为上策。”元娘道:“难道你家没妻子?别人也这般行凶抢去,完了凤缘,你心下如何!”蒋青道:“不瞒娘娘说,先室弃世三年,因无国色,尚未续弦。今得了娘娘就如得了珍宝一般,与你百年鱼水之欢。”元娘道:“你方才许我送还,缘何又说百年?”蒋青说:“若蒙俯就,但凭尊意。”连忙筛了一大银杯酒,送与元娘。元娘不理。道:“娘娘,你一来受惊,二来肚已饥下,况酒可散闷。自古将酒待人,终无恶意,吃了这杯。你便饿死在此,家中也无人知道。”他便拿下酒,双膝儿跪将下去。

元娘见他如此光景,又恼又怜道:“放在床沿上。”蒋青放下,去取一格火肉,拿在手中等元娘吃。元娘只不动。蒋青说:“娘娘不吃,我又跪了。”言罢,又跪下去。元娘拿上酒杯,哈了一口。蒋青送上火肉,元娘肚内果然饥了,取了一块来吃。蒋青道:“求干了,我才起来。”元娘无奈,只得吃完了。蒋青起来,又筛一杯,元娘道:“我吃不得了。不可如此。”说罢,往枕边一看,见一双女鞋。元娘道:“你说家中无妻,此物何来?”蒋青道:“家中便有妻子,带此鞋来何用。这是昨夜神明梦中付我的,道:‘若他不信,你可把此鞋与他为证,自然从你,完此姻缘。’你拿到灯下认看。”元娘拿灯前一看,果是无差:“昨夜哪里不寻到,怎么有这般奇事。”心下有几分信了。蒋青道:“你如今心下如何?”元娘道:“既是前缘,料难逃去。我身怀孕三月,在家时,与丈夫便隔绝了此事。待我分娩后从你罢。”蒋青道:“虽不做,同我睡亦不妨。”元娘不语。蒋青又劝着酒,元娘只得坐下又吃了一杯酒,那是入口松的。一来空心酒,二来酒力狠,一时头晕起来,坐立不住。连忙到床边,换了鞋儿,和衣睡倒。

蒋青见他说头晕,也知其故,自己斟酒,吃了几杯。想道:“亏我说这一场谎梦,竟自信了。”心下十分快活。堪堪酒兴发了,走到床边,听见元娘声响,见他朝着床里睡的,推上一推,全然不动。他便携起上边衣服,去解他裙带,把手衬起了腰扯下来,露出大红裤儿,真个动兴,又如前法,露出两只白松松的腿儿,一发兴高。把裙裤放在熏笼里,自己除了巾,脱了衣,放下罗帐,扒在元娘身上。狠手推开两腿,云雨起来。

蒋青茶炉内取了开水,倾在盆内净了手。元娘披了衫儿,下床洗刮。蒋青又扯他吃酒,元娘道:“吃不得了。”问道:“多少年纪?家中还有何人?缘何这般大富?来到安阳县何干?”蒋青道:“年方二十五岁。家中止有僮仆妇女,共五十余人。因祖上收买一乡宦家铜香炉一十余个,不期都是金的,将来变卖了数千两银子,代代传下,渐渐的积将起来。到父亲手内,有了百万之数。因往省下寻亲事,并无标致的,故此转来。偶然看花,见了你姿容,又赐梦兆,果遂良缘,但愿天长地久。”元娘道:“你如今要我回去,把我怎样看成?”蒋青道:“是我填房娘子,难道把你做妾不成?”元娘道:“上盖衣服并簪髻全无,怎生好到你家?”蒋青道:“先室衣饰有二十余箱,任凭你受用。到家时,我先取了几件衣服之类,打扮得齐整了,到家便是。”元娘因不穿下衣的,要去睡。蒋青强他吃了一杯酒,自己又吃尽了盘儿。二人上床,重整鸾俦,直至夜分而睡。

且说刘玉在家,着人满城叫了一夜。次早写了几十张招纸,各处遍贴。一连寻几日,并无踪影。那刘玉素重关帝,他诚心斋沐,敬叩灵宫。跪下把心事细诉一番道:“若得重逢,乞赐上上灵签。”求得第七十一签。诗曰:

喜雀檐前报好音,知君千里欲归心。

绣阁重结鸳鸯带,叶落霜飞寒色侵。

想道:“诗意像个重逢的。乞再赐一签,以决弟子之疑。”跪下又求得第十五签。诗曰:

两个家门各相当,不是姻缘莫较量。

直待春风好消息,却调琴瑟向兰房。

看罢,一发疑了,道:“两家门户是混的,不免再求一签。”跪在神前,诉道,“弟子愚人,一时难解;如后得回来,诗中竟赐一回字。”又把签筒摇个不住,双双的两枝在地,捡起来看,一是第四十三签,一是七十四签。那四十三签诗意儿:

一纸文书火速催,扁舟速下泪如雷。

虽然目下多惊恐,保汝平安去复回。

见一回字,道:“好了。”又看第七十四签的诗意道:

崔巍崔巍复崔巍,履险如夷去复来。

身似菩提心似镜,长安一道放春回。

刘玉见两枝签俱有回字,“去复回”三字,明明道矣。拜下道:“若得夫妇重圆,双双到殿,重新庙宇,再换金身。”许罢,出了殿门。归到家中,只见亲朋们纷纷来望,也有置酒解闷的,也有空身来解劝的。这且不提。

且说蒋青船只已到岸口,他便别了元娘,先到家中。男女见了,道:“新娘到了,快治酒筵。”一船着人各处请亲友邻居。上楼取了首饰,着小使拿了,抬了一乘绢围四轿,同到船边。蒋青下船,将首饰付与元娘穿戴。不一时,打扮完成上了轿,竟抬至堂上。两人同拜着和合神,家中男女过来叩首,都称大娘娘。

元娘上楼归房,看了房中,果然整齐。二十四只皮箱,整齐齐两边排着。房中伏侍使女四人。三才的妻子叫名文欢,他原是北京人。这三才原是个北路上响马强盗,后到了北京。见文欢生得标致,一双小脚其实可爱,在路上骗他同归寓所。后来事发,官司来拿,他知了风声,与文欢先自走了。直至镇平县,闻得蒋青是个大财主,夫妻二人靠了他。蒋青的前妻极喜文欢,道他又文又欢喜,故此取名文欢。他如前边主母一般,故此独到房中伏侍。元娘见他小心伏侍,倒也喜他。

这日,诸亲百眷,只说他在省城中,明公正气婚娶的这个标致女子,并不知此道来的,故此人敬重。元娘初然心中不平,后来到了蒋家,见比刘家千倍之富,况蒋青又知趣,倒也妥帖了。

光阴似箭,不觉年终,又是春天。他园中也有百花烂熳,季春也有牡丹,未免睹景思人,未觉眼中偷泪。又是初夏时,但只见腹中疼痛起来,蒋青吩咐快请稳婆。须臾已到,恰好瓜熟蒂落,生下一个儿子。眉清目秀,竟似娘母一般,元娘暗喜。未免三朝满月,蒋青竟认为己子。亲友们送长送短,未免置酒答情不必言矣。

只因元娘产妇未健,蒋青寂寞之甚,常在后园闲步。只见文欢取了一杯茶,送到花园的书房里,放在桌上,叫:“大相公,茶在此。”说了便走。蒋青见是文欢,叫道:“转来,问你。”文欢走到书房。蒋青坐下吃茶,问道:“你丈夫回也未曾?”文欢道:“相公着他到府中买零碎,昨日才去的,回时也得五六日,怎生回得快。”蒋青道:“你主母身子不安,我心中寂寞,你可为我解一解闷?”文欢脸上红将起来,就走。被蒋青后住,搂了亲嘴。文欢低头不肯,蒋青叫道:“乖乖,我一向要与你如此,不得个便宜。趁今日无人在此,不可推却。”文欢道:“恐有人来,看见不便。晚上在房中等相公便了。”蒋青放了手道:“不可忘了。”文欢笑嘻嘻的去了。

只见到晚,蒋青在元娘面前说:“今晚有一朋友请我,有夜戏,恐不能回了。与你说一声。”元娘说:“请便。”蒋青假意换了一件新衣,假装吃酒腔调,竟自下楼,悄悄走到三才房门首。只见房里有灯的,把房门推一下,拴上的;把指弹了一下,文欢听见,轻轻开了。蒋青走进房中一看,房儿虽小,倒也清洁有趣。文欢拴上房门,拿了灯火,进了第二进房里。见卧床罗帐,不减自己的香房,蒋青大喜,去了新服,除下头巾。只见文欢摆下几盒精品,拿着一壶花露酒儿,筛在一个金杯之内,请蒋青吃。蒋青道:“看你不出,哪里来这一对金杯?”文欢道:“还有成对儿哩。”蒋青道:“你有几对,当时不来靠我了。”文欢将三才为盗前后事情,对他一说。蒋青说:“怪道前番抢元娘一节事,这般有胆。”二人坐在一处,蒋青把文欢抱到身上坐着吃。文欢道:“你再停会快进去,恐大娘娘寻。”蒋青将前事一说,文欢笑道:“怪道着了新衣出来。”蒋青看了文欢说笑,动了兴,把文欢拦腰抱到床上,但见:

罗裙半卸,绣履双挑。眼朦胧而纤手牢勾,腰闪烁而灵犀紧凑。觉芳兴之甚浓,识春怀之正炽。是以玉容无主,任教蹈碎花香;弱体难禁,持取番开桃浪。

文欢兴动了。这是北人,极有淫声的,一弄起,便叫出许多妙语来。须臾,两人住手。文欢去取水洗了一番,收捡桌上东西,与蒋青脱衣而睡,未免要撩云拨雨起来。

自此常常托故,把三才使了出去,便来如此。文欢见三才粗俗,也不喜他,故此两人十分相好。

不觉光阴似箭,那刘玉个小娃子,长成六岁。家中请了一位先生,教他读书。元娘主意,取名蒋本刘,这小使倒也聪明,读过便不忘记。

恰好一日,蒋青不在。有一算命的人,叫做李星,惯在河南各府大人家算命的,是蒋青一个朋友荐他来算命的。元娘听见,说:“先生,把本刘小八字一算。”道:“这个八字,在母腹中,便要离祖;后来享福,况富贵不可言。”完了,又将蒋青八字说了。李星道:“此贵造也是富贵双全,只是一件,子息上少,寿不长些。”元娘把刘玉八字说了,李星道:“这个贵造,倒像在哪里算过的了。待我想……”元娘道:“既如此,你且先把女命来排一排看。”说出自己的时辰八字。李星打一算,把手在案上一拍道:“是了,是了,这两个八字,在安阳县里刘相公府上算来。这女命有十年歪运,死也死得过的;若不生离,必然难逃。幸喜他为人慈善,留得这条性命。缘何府上与他推算?”元娘道:“你几时在他家算来?”李星道:“今年二月内又算过了。那男命也不好,行了败过,前年娶了一个姓褚的妻房,又是个犯八败的命。一进门,把一个使女打死了,被他父亲定要偿命,告在本府。府官明知他是个财主,起了他二千两银子,方才罢手。一应使用,费了三千两。不曾过几时,他房中失了火,把屋宇烧个精光;房中细软,尽人抢得罄尽。”元娘道:“这般好苦。”哭将起来。李星道:“还好。”元娘住了泪道:“有何好处?”李星道:“他速连把山地产业尽情变卖,重新造屋,复置物件。不期过得一年,这犯八败的命极准,又是一场天火,这回弄得精光,连这些家人小子也没处寻饭吃,都走散了。”元娘又哭起耿。李星道:“还好。”元娘止住哭道:“什么好处?”李星道:“没甚么好。我见你哭起来,故如此说。”元娘道:“如今何以资身?”星道:“我今年二月,在一个什么袁家里算的命,说是他岳丈家里。”元娘道:“这个人后来还得好么?”李星说:“这个命目下就该好了,只是后妻的命不好,紧他苦到这般田地。还有一个,那妇女的命,目下犯了丧门绝禄,只怕大分要死。死了,这刘先生便依先富了。”元娘道:“先生几时又去?”李星道:“下半年。”元娘道:“我欲烦先生寄封信去与他;若先生就肯行,当奉白金五两。”李星听见一个五两,道:“我就去,我就去。”元娘叫文欢取了纸笔,上写:“妾遭荼毒手,不能生翅而飞,奈何不可言者。儿郎六岁矣,君今多遭艰难,……”正写着,报到官人回了。元娘把纸来折过了,便进内房,添上“书不尽言,可即问李星士寄书的所在。你可早来,有话讲,速速。袁氏寄。”即胡乱封好,取了五两银子,着文欢悄悄拿出去:“与他寄去,不可遗忘。”文欢寂寂的,不与蒋青知道,付与李星道:“瞒主人的,你可速去。”李星急急出了门,往安阳地方而去。

不只一日,到了县中。他一竟的走到袁家,见了刘玉道:“镇平县里一个令亲,我在他家算命,特特托我寄一封书来与你。”刘玉茫然不知。拆开一看,见是元娘笔迹,吊下泪来道:“先生,他在镇平县什么人家?”李星道:“本县第一个财主,在三都内蒋村地方。主人蒋青,是个监生。”刘玉想道:“大分是强盗劫去,卖与他家的了。”道:“寄书的是怎生打扮?”先生道:“他在屏后讲话,并不见面,声口倒似贵县乡音一般。蒙他送我五两银子,特特寄来的。”刘玉想道:“有五两银子与捎书的,他倒好在那里,可惜没有盘费,去见得他一面方好。”李星道:“别了。”刘玉道:“因先室没了,茶也没人奉得。”李星听说没了,道:“好了,好了。我那个女命——向来不可在你面前讲得——是犯八败的。死得好,死得好,你的造化到了。”刘玉道:“造化二字,没一毫想头。”李星道:“镇平令亲,有百万之富。你若肯去,有一场小富贵,决不有误的。”刘玉道:“奈无盘费。妻父家中,因亡妻过世又累了他,不敢再启齿得。如之奈何?”李星道:“不难,不难,蒙令亲见赐五两,一毫未动。我取二两借你.到下半年,我若来,还我便罢。”连忙往袖中取出,恰好二两——一定称过的——递与刘玉。刘玉道谢不已。

李星去了。刘玉与岳父母把前事一说,袁家夫妻道:“好了,幸喜女孩儿还在。贤婿,你去打听,仔细通知了浑家,见景生情,不可造次。”袁家取了一副铺陈,五两银子,一个小使,并女儿小时的一个香囊把与刘玉。登时别了。

一路而来,非止一日。到了蒋村,天已晚了,寻一客店安下。次早梳洗,问了店家,指示了蒋家大门。刘玉着小使拿了香囊,道:“你只管走进去,若有人问你,你说安阳县袁相公来望元娘娘。切不可说是我刘字起。”小使说:“这些不须分付。”一直走了进去。恰好这日蒋青往乡间去了,不在家,故此没人在家中答应。小使走到堂后,恰好见一标致妇人,便拜了一个揖道:“烦劳说一声,安阳袁相公,来望元娘娘。”文欢晓得原故,忙往楼上叫道:“大娘娘,你快下来。”大娘见说,一径下楼。只见小使叫声亲娘,元娘一看,便哭起来。道“大官人特来望着亲娘。”把香囊与元娘一看,元娘道:“快请进来。”文欢忙忙走出前厅,那小厮已早出外,把手一招,刘玉走进厅前。文欢道:“请相公里边来。”元娘迎将出来,两下远远望见,都便哽咽。见了礼,二人哭做一堆。女仆便都道是兄妹,只有文欢晓得是夫妻。因元娘待文欢如妹子一般,文欢感激不尽,又蒋青偷他一事,元娘也知,并不妒他,故此亦不与蒋青说寄书事起,这是两好合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