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欢喜冤家(11)
元娘住泪,请了刘玉往楼上坐了,将前情说个透彻,道:“我正待早早寻死,因有孩儿,是你的骨血,恐绝了你的宗支。今已六岁了。”刘玉道:“如今在哪里?”元娘道:“在书房里。”刘玉道:“取名唤叫什么?”元娘道:“名字是我取的,叫做蒋本刘。”正说间,文欢抱上楼道:“小叔来了。”本刘朝着刘玉作上一个揖。刘玉看见他生得眉清目秀,心下欢喜,道:“乖儿,读什么书了?”本刘道:“《论语》。”刘玉挑他一句,背如流水,刘玉大喜。
文欢摆上一桌,道:“兄妹们就在楼上坐罢,晚上就在此间安宿,不必书房里去。”元娘请丈夫坐了,附着耳道:“明日我将些金银与你,拿到店家藏了。陆续运到几千两,叫了船只,暗暗约了日子,带了孩儿逃回乡。不可吐露。”刘玉喜道:“若得贤妻如此,方见本心。”两人吃了酒,文欢收了,打发使女下楼去睡着,奶娘领小官去睡。元娘拴上房门,去取锁匙,开了个金银箱道:“趁蒋青不在,你来结束了,好日逐取去。”一包一包的缚了半夜,约有几千两,珠翠金宝,不计其数,都停当了,身子通倦,夫妻二人就枕。刘玉搂了元娘,求云雨。元娘仰卧,十分恩爱一番,双双睡去。
次日,早早起来打点,袖了出门,小使身边也带几百。一日几次而走,店家哪里知道。不须三日,通运完了。刘玉与元娘道:“物已运完,我想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承说一齐逃去,我想船重行迟,倘被他人家一齐赶上,那时你我性命难保,连孩儿也不能活了。若我与小厮先回,到了家中,将银子即造起房屋,重置物件,般般停当,那时我再来望你。早晚相机而行,空身好不便捷。只有一件,恐一时取起金银不见了,叫你如何存济?”元娘道:“这夹楼板内,都是金银,但钉好的不便取出来。那银子日逐只有得藏起,再无有动用内囊的;若要时,只管取去不妨。”刘玉道:“我方才这番说话,你意下如何?”元娘道:“你说的是万全之计,只是不知你几时方来?”刘玉道:“多只在明年。”元娘流着泪道:“我度日如年,你休忘了。”刘玉道:“事不宜迟,就此去罢。”元娘道:“整酒来,与相公送行。”元娘又去取了一双金镯、两双金簪,道:“你谅情寄与爹爹、母亲、哥嫂之处,不可太重,亦不可太轻。”吃罢了酒,别了元娘,两下流泪。小厮取了铺陈,一家大小送出门外。刘玉竟至店家,送了房金,觅船回去,一路幸喜平安。
回到袁家,说了前话,送了袁家二十两银子,便去买起木料,又整新居。正是钱可通神,有了银子,又是那般富贵起来了,将田地产业尽行赎取,不在话下。
且说蒋青,故意着三才出去,又与文欢取乐。不期一日,正与文欢两个睡着,天色尚未明,便又高兴起来。谁知三才搭了夜船回家,捱城门而进,竟至家中。叫了大门,竟往回廊下,取路起到自己房内。把手弹门,门竟荡开了。三才想:“倒为何门开在此?”只听得房内响,轻轻的走到床横一听。只听得“好么?”文欢道:“好。”淫声叫得好不发兴。三才听了大怒,往皮靴内取出尖刀,摸着蒋青一把头发,竟把头割,喉咙已断,跌在一边。去摸文欢,竟不见影。他想道:“莫要被他走了。”急去拴好房门,寻着灯火,点得亮亮的,内外一照,哪里见影!急急往外去看,门上人说不曾见人出来。又往后边,见内门都开下,问着女使道:“你可见我娘子么?”使女回道:“不见。”他往内边又寻,直至主人内楼,见房门闭好,恐惊动了主人。想道:“也好了,自古捉奸见双,走了淫妇,杀了这人,到官必要偿命了。”后到房中道:“不知奸夫是谁?”把灯去照,叫声:“苦也!别人还不打紧,擅杀家主,要碎剐零卸的,怎么好?”想道:“收捡了金银,趁早去罢。”打开箱子,取了金银子,正待要走,被尸首一纠,跌了一跤,浑身是血。间壁伙伴听见跌响,还睡在床中,只道有贼,便叫了两声。三才听见,一发急了。要走时,浑身是血,一时情急,便道:“我往时杀了多少人,这一死也该的。”着尖刀往喉咙一搠,扑地跌倒。
众家人齐听见响得古怪,大家走到房中一看,只见两个死尸倒在地,登时喊到内房。元娘听见了道:“为什么大惊小怪?”原来这文欢见三才行凶,急下床扯了衣服,竟至门边,敲开房门,与元娘说他行凶。元娘见事已至此,着文欢拴上房门,穿好衣服,伴在楼上。见下边乱嚷,开了房门。只见众家人报:“大娘娘不好了,官人杀死在三才房内,三才也被杀死在地。”元娘吃惊道:“文欢,你房内杀死了主人,快同我去看来。”元娘与文欢三脚两步,竟至外边,见了尸首,哭将起来;文欢倚了三才尸首,也哭起来。一众人道:“不知何故,双双杀死在此。”
元娘见一大包在地,提一提甚重,教人拿在桌上,解开一看,道:“是了,是了,是我房中失去金银,恐官人埋怨,不敢明言。恰被官人知道三才盗去,今天早官人道:‘趁三才不在,文欢又在此睡着。’他取灯火,竟来搜出赃物。想道凶奴偶回,见事露了,把家主杀死。正待收捡这一包物件要走,恐怕人拿住经官,一时情急,自刎而亡。”大家一看道:“大娘说得一些也不差,果然是自刎的。”元娘道:“文欢之罪难逃矣。这金银岂不是你盗去与他的?必要经官究罪。”众人道:“求大娘娘饶恕了他。如今他丈夫已死,是个孤妇子,正好陪侍大娘。”说罢,一齐跪下。
元娘心下正要假脱,连道:“若不看众人分上,决不饶你。”即时分付众人查点,各箱笼共五只,“与我扛了进去。”着人看着尸首,忙忙进内。分付把总的管家,要一付上好沙板,买一付五两棺木,打点一应丧仪,把三才盛贮了,先抬到城外埋了。把主人尸首洗净,唤人缝好,下了棺木,抬上中堂,诵经礼忏,讣音上写蒋本刘做了孝子。那些亲眷都来吊奠。过了七七,出了灵柩,元娘把内外男女都加恩惠;逢时遇节,俱赏金银,无一人不感激着他。文欢竟在元娘房中住下,把那里死人房屋拆去一空地。
看看过了百日,又将过年,正在那里想,刘玉恰好到了。刘玉听见蒋青已死,先着人买了祭奠之礼,方进堂来灵前祭奠。本刘回礼,进内见了元娘,夫妻二人又悲又喜。元娘道:“官人别后可好么?”刘玉把家门重整之事,细说一番。元娘欢喜道:“此间百万家私,皆是我的了。如今未可便回,待孩儿长大,娶了妻室与他,那时和你归家方是。”刘玉道:“贤妻见教不差。我想上天有眼,蒋青起心拆我夫妻,岂非天报乎!”元娘道:“三才之自刎,亦是天报。”刘玉不知其故,元娘把平生为盗,后来抢掳元娘情由一说,刘玉道:“皇天有眼。”文欢又整了酒,送上楼来。元娘道:“此妇即三才之妻,为人文雅,你可收他做了二房。”文欢听见,竟自下楼。刘玉道:“不可。”元娘道:“若是如此,只我和你有归家之日。不然一去,谁人料理家务?”刘玉点头,晚间就与文欢先自暗地好了。这刘玉也不归家,合家人都知刘玉是丈夫,因元娘加恩,都不敢言。
本刘十六岁中了乡科。明春联捷,娶了本处王尚书之女为妻。复了本姓,唤名刘本。刘玉夫妻同了刘本夫妻,往自己家中拜见亲友。夫妻二人双双拜了关帝,发出一百两银子修塑神庙。刘本夫妇重到蒋村,奉文欢如己母,后至京卿。二母皆有封赠。
后来刘本把房屋田地买与大户,将什家伙送与妻家,取了藏的金宝细软之物,尽底先送到父母处;带了夫人并庶母,别了岳父母,竟至本乡,奉待父母天年。
后来元娘笑道:“好奇,九月开花是一奇,打劫女人是二奇,梦中取鞋是三奇,蒋青之报是四奇,三才自杀是五奇,反得厚资是六奇。”刘玉笑道:“分明陈平六出奇计。”夫妻大笑。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第六回伴花楼一时痴笑耍
世事纷更乱若麻,人生休走路头差。
樽前有酒休辞醉,心上无忧慢赏花。
为何道“慢赏花”三个字?只因前一回因赏花惹起天样大的愁烦来;这一回也有些不妙,故此说此三个字。
且说宋时临安一个进士,姓王名羽,官至副使。为官断事分明,不肯擅入人罪,受人私意。可惜这般好官,不曾修得些寿,早早死了。丢了万贯家私,付与孩子儿王卞。这王卞长成二十岁,因方才满得父丧,老夫人和氏正要与孩儿议一头妻室,不能就绪。王卞与一窗友柏青在家中伴读,二人情同道合,契若金兰,终日不离左右。
一日,正值隆冬天气,后园梅花正发,香气袭人。公子闻之,喜不自胜,便道:“柏兄,梅花香秀,香气爱人,急宜赏玩,不可错了花期。”分付王化传上夫人,治办酒肴于梅花楼上,与柏相公赏梅。柏青道:“等得酒来,还有许久,和你先咏一首如何?”二人随步走入花园。见红白相间,清香扑鼻,柏青道:“对此名花岂无留赠?”不免作词数句,以助奇香。王卞取了纸笔写道:
佳卉放春,早花破冻。疑绵不暖,似玉而寒。瘦影楼窗,谁奇一枝绿萼;繁荣满树,急看万里白云。昏来月解写真,晓起香为薰魄。灯怜韵胜,雪其神孤。皎洁铅华,不向阳春斗美;凄凉心事,纵教结子犹酸。真如淡服靓妆,奚减倾城嫣笑。尔乃天气薄阴,寒风不劲;东郊北郭,靡不看来。古驿颓垣,皆经咏遍。更阑人散,香魂与鹤相关;朝出暮归,幽事为花不彻。帐助高人之梦,额成公主之桃。枕上春怀,琴边诗典。仙去尚合暗惜,折来何以为情?是用银车玉桂,都寻歌舞名园;岁暮天涯,总立乡园公案。忍教笛怨,更诉东风;赖是酒醒,能消落月。安得并刀三尺,割去罗浮半边。
季冬望日,王卞戏书。
柏青接过手来看,称赞不已。
须臾,列下酒肴,四面开窗,清芬满座。二人正方坐下,王化报道:“苏李二相公来拜。”王卞道:“可请来同坐。”柏青将梅花词笼入袖中。四人相见,四下坐开面饮。吃至半酣,苏友道:“自古说道,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今日对此名花,岂堪默饮?久闻柏兄丝竹高于千古,若操琴恐手冷,求弄笛一番,不致梅花冷落。”柏青道:“取笛来。”须臾笛到。拿在手中,调得纯熟,吹将起来,清新可爱,真个玉笛一声,柔肠三断。
正吹得清亮,只听得呀的一声响,各人一看,恰是墙边伴花楼上,开了两扇窗棂。只见两个美人,欲笑含羞,侧耳指说,掩掩遮遮,动人情兴。那柏青放入笛,立起身来对看,王卞急止曰:“不可,此乃白年伯之女。你今轻薄他,老伯闻知,成何体面?”苏友道:“我闻白先生只有一位令爱,缘何有二位?”李友笑曰:“他也道,我闻王公子止有一人。缘何倒有四人!”各人大笑起来。柏青道:“他女人家偷我梅香。”苏友曰:“还是你吹箫引凤。”大家又笑。王卞道:“他特来听你妙音,反不凑巧,快坐了吹与他听,莫教他扫兴而返。”柏青又吹起来。二女人听了,欢喜自如。
原来白小姐听见吹箫,侍女花仙再三要小姐同来,故此开窗而听。小姐道:“吹箫的是何人?”花仙错认道:“正是王公子了。”小姐道:“进去罢。”花仙道:“说了王公子,便要回去。”小姐道:“休胡说。”竟自去了。花仙独自又看一回,竟不关窗,也自进去了。
天已将晚,各人痛饮一回,俱各醉了,一齐下楼,各人散别。柏青回房欲睡,又记着白家窗子未关,放心不下,拿了笛与王化道:“我因睡不着,再去看看梅花来睡。”王化道:“外边风冷。”柏青道:“不妨。”他竟至墙边一望,楼窗还是开的。他便坐在墙边假山石上,取笛又吹将起来。花仙正走上楼,打点伏侍小姐去睡,听得笛响,想道:“王公子浑了。我趁小姐未曾上来,待我妆做小姐,唤他一唤,弄这书呆,看他怎样疯颠,待我笑笑儿着。”便靠在窗槛上,轻轻咳嗽了一声。柏青见了喜出望外,他朝着窗一个大肥喏。花仙笑道:“待我哄这书呆。”偶然袖中带着黄柑一枚,掷到柏青身边,连忙拾起一看,好不欢喜。急向袖中去摸,恰有青果数枚,待要丢上去,恐轻小打不到。道:“有了。”摸着《梅花赋》,将几个青果包做一包,丢入楼窗。恰也有些凑巧,竟投在楼板上,响了一声。花仙捡了,正要打开来看,只听得叫唤,花仙应了一声,关了窗,竟去了。柏青见闭了窗,如失了珍宝一般。正在痴迷之间,只见王化走来,叫道:“相公,夜深风冷,且去睡罢。”柏青把楼上望了一望,竟进书房;又把那黄柑在灯下看了又看,竟自着迷一般。正是:
只因世上美人成,坏却人间君子心。
坐至三更,方自上床睡,兀自梦中几番惊叫。
且说花仙睡到次早起来,到密处打开包儿,看见几枚青果,取来袖了。打开字儿,从头一看,是一篇《梅花赋》。想道:“小姐倒喜词赋看,只说风吹到楼窗口拾来的,与他看看也好。”将来笼了,自己去梳洗,伏侍小姐。一应完了,小姐道:“今日绣花手冷,做什么消遣方好?”花仙往袖中取出花笺,放在桌上道:“看看如何?”小姐从头看遍,见王卞戏书,问花仙:“何以到此?”花仙道:“旋风刚刚吹送到楼窗槛上,我见了取来的。”小姐道:“王公子倒也是个清品,不枉了缙绅家子弟。”花仙道:“小姐,昨晚笛声哀怨,也不减鹤唳猿啼,何不也做一词消遣,有何不可?”小姐道:“这也使得。”即浓磨香墨,展过花笺,写道:
梅花吐秀,羌笛传香。此时倦客登楼,何处邻人邀笛?悲从气出,宁知失志之流;巧作龙呜,纵是从羌而起。萧条杨柳,早已惊秋;历乱梅花,非同寄远。而寂寥清商之节,纤妙绿水之音。河内故人,赋成怀远。平阳逆旅,奏是思归。猿臂引而猿吟,鹤胫次而鹤唳。岳阳楼上,春心飞满洞庭;扬子津头,别泪多如江水。况玉钗敲断,铁马嘶残。思妇琐窗,恨计程之未到;征人沙碛,愿托梦以相求。便是一声,已堪肠断;哪禁三弄,更入花来。故虽郭氏长生,魂随东女;石家宋伟,怨切赵王。为寂寂之歌,作鸣鸣之调。城精犹能有意,山鬼讵独无情。岂若名利不关,麦陇骑归日暮;岁时作乐,杏花叫彻天明。信口无腔,未涉采菱延露;横吹相和,不离野曲林歌。非惊多愁少睡之人,何有感慨悲歌之泪。
写罢看了一回。花仙拿了一杯茶来送与小姐,折了《梅花赋》,递与花仙:“不可与宜春这丫头看见。”花仙接了,道:“晓得。”
且说柏青,到次日天未明,就假做看梅花,就去看楼窗子,一日走上几十次。到晚又同了王卞,将晚酒摆在花楼上吃,将笛又吹上几回。这晚,花仙伏侍小姐在下边吃晚饭,故不曾开窗嗅他。柏青吹了一个黄昏,不见动静,进房睡了。次日又去,不住的走。其日王老夫人着孩子儿往娘舅家探望,王卞到书房别了柏青道:“小弟探亲,恐今日不回,有失奉陪。”柏青道:“请便。”
王卞去了,柏青倒快活起来。未到晚,老夫人打点晚饭出来。王化接了摆下,柏青道:“可摆在梅花树下,待我对花而饮,不然没兴。”王化只得掇了桌儿,摆在树下。他便自饮自筛,自吹自乐。天色晚了,花仙又上楼伏侍。听见笛响,他走到后边,把窗开了一看,只见柏青一人坐着吹箫。花仙道:“闻这王公子,年过二十,尚无妻室。想因孤枕难熬。前晚嗅坏了他,故夜夜在此着魔;待我再咳嗽一声,看他怎么。”便嗽了一声。柏青抬头看见小姐在窗前咳响,大了胆,朝着作一个深揖。花仙故意将手招他。柏青看着这样高楼,如何可上。心上急了,连忙去把花楼梯子,重重的拿了靠着墙,竟走上来。花仙见了,笑道:“明日罢。”忙把楼窗关了。柏青听见说明日罢,走了下来道:“好了,今日进去,一定是明日了。”他把梯子竟不掇开,自家欢天喜地的吃了几杯酒,拿了箫,到书房歇了。王化收拾残肴剩酒,也不知楼梯一事,竟自睡了。
柏青一夜无眠。到次早,坐在书房细想道:“白小姐为何一见留情,十分有意?他多分疑我是王公子了,况有《梅花赋》上边王卞名字,故此容易。倘若今晚侥幸,只可将机就计方可;倘若说出本姓,变卦起来,倒不便了。”准备了一日,几十次走到园中。王化见他不住走,且说他着了花魔,再不知花仙一段情由勾引至此。未晚之际,公子不回,夫人照每日规矩,次第将晚酒送出。王化也不问,竟依前排在梅花树下。柏青拿了这管笛,又如昨夜吹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