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欢喜冤家(9)
张英悄摄其后。夫人见酒楻深大,取一条杌凳子走将上去,弯身而取。张英上前,把他两脚拿起往楻内一推,须臾命尽,方走归房,依先睡了。口中叫道:“走几个妇人来,夫人思量酒吃,自往楻中去取;许久不来,可往代取。”妇人俱应了一声,竟至酒楻中一看,见夫人已死,慌忙报与张英。张英假意掉泪,揽衣而起道:“这也是你命该如此。”一时间未免治起丧来。下棺时满头珠翠,遍身罗绮,一一完备。托以上任日期紧急,将棺木出于华严寺里权寄。心腹家人归家伏侍,张英叫他至静处吩咐着,你可如此如此,不可误事。那人应声去了。
只见次早寺僧报说:“夫人棺木不知何人撬开,把衣服首饰,尽情偷去矣。”张英随着人将铜首饰、粗衣服重新殓殡,抚棺痛哭。急往各房搜看。只见家人道:“丘客房中之物,正是夫人棺木中的。”张英大怒,吩咐即将丘客锁了,写词送至洪按院处。词中云:
告为劫棺冤惨事:痛室莫氏,性淑早亡。难舍至情,厚礼殡殓。珠冠美玉,金银镯钿,锦绣新服,满棺盛贮,柩寄华严寺中。盗贼丘继修,开棺劫掠,剥去一空。遭此荼毒,冤惨无伸。开棺见尸,律有明条。乞台追赃正法。上告。
洪按院道:“此一桩新事,必须亲审。”随将丘继修用刑。继修道:“老爷,事事皆真,不必用刑,侍小人认了便是。”洪院见他说得干净,心下生疑,必有缘故。叫道:“丘继修,你开棺劫财,想你一人,焉能开得?必有余党,从实招来。”丘继修道:“开棺劫财,实实不是小人。但此事乃前生冤债,甘心一死。”洪按院道:“你细细讲来。”继修道:“爷爷,实系隐情,不敢明告,愿一死无疑。”随即画招承认。洪院想:“毕竟有何隐情不肯明说,情愿认死?”到夜间,睡至三更,梦一使女叩见洪院。口道:
夫人有染,清宵打落酒楻中。
使女无辜,白昼横推渔沼内。
洪院曰:“你是谁家女使?”爱莲答曰:“妾系张英使女,唤名爱莲,只问丘继修,便知明白。”洪院醒来,却是南柯一梦。自忖曰:“此梦甚奇。使女与继修开棺一事无干,怎教我问丘继修?”次早,自吊丘继修复审曰:“我且问你,你可知张夫人家中有一使女,名唤爱莲,可有此人么?”继修道:“有,此女半月前无故投水而死矣。”洪院道:“你怎知之?”道:“相公家有二家人,与小人熟识,故尔知之。”洪院又问:“既然你知,夫人怎样死的?”继修曰:“闻得夜间在酒楻中浸死的。”洪院惊异,与梦中言语相合矣,但夫人有染之句未明。洪院省曰:“是了,我且问你,我访得张夫人有了外情,被张英推在楻中浸死的,莫非与你有奸么?”继修曰:“此事并无人晓得,只使女爱莲知之。小人闻爱莲溺死,又闻夫人浸死,小人不说,终无人知矣,故为夫人隐讳。不知老爷因甚知之?”洪院道:“张英昨日又写书来与我,要将你速斩,以正王法。我三更得梦,故尔知之。可将奸起情由从直写来,或可出尔之罪。我当方便。”继修一一写出。
恰好张英吩咐家人领回书,洪院随将梦中对联写与张英。张英拆开读罢,一时失色。随往洪院谢罪,求洪老大人周全,不忘大人恩德。洪院冷笑曰:“你闺门不谨,一当去官。无故杀婢,二当去官。开棺赖人,三当去官。”张英跪曰:“此事并无人知,望大人遮庇。”洪院曰:“你干的事,我岂能知。但天知地知,你知鬼知,不是鬼来相告,我岂能知?夫人失节,理该死;丘继修奸命妇,亦该死;爱莲何罪,该死池中!你不淹死爱莲,则无冤魂来告;无冤魂来告,则我不知。你只合把夫人处死,何不将继修寻以他故而死之?家声不露,官亦可做,岂不全美乎!”说得张英无言,羞愧而退。洪爷提笔判曰:
审得丘继修,贩珠贾客,萧寺寓居。见莫夫人之容,风生巧计,妆丘卖婆之假,去酿奸情。色胆如天,敢犯王家之命妇;心狂若醉,妄希相府之好逑。恶已贯盈,诛不容逭。张英察出,因床顶之唾干;爱莲一言,知闺门有野合。番思灭丑,推落侍婢于池中;更欲诛奸,自送夫人于酒底。丫鬟沦没,足为胆寒;莫妇风流,真成骨醉。故移柩而入寺,自开棺以赖人。彼已实有奸淫,自足致死,何故诬之盗贼,加以极刑?莫氏私通,不正家焉能正国;爱莲屈死,罔恤幼安能惜老。须候宪裁,暂停赴任。
洪院将继修奸命妇拟斩,随即上本。首劾张英治家不正,无故杀婢,致冤魂不散之事,一一奏闻。部议张英罢职,洪院劾疏不为少讳,真有直臣风烈。加升三级。
此一回小说,切记不可少年犯色,无故杀人之戒。
§§§第五回日宜园九月牡丹开
平安两字值钱多,分外奇求做什么。
日看庭前生瑞草,总然好事不如无。
话说河南彰德府安阳县有一个秀才,姓刘名玉,发妻袁氏,乃元宵所生,唤名元娘。夫妻二人如鱼似水,享用着泼天家事,果是奴仆成行,牛羊成队,说不尽金玉满堂。后边一个花园,也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名曰日宜园。哪一日没有花开!真个言:
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草。
各样各花,都不说起,单说他家牡丹花比别家不同,况河南专有好种。一到季春,牡丹盛开,他便请了亲朋邻友赏玩,吟诗作赋,好不有趣。
其时三月初旬,牡丹比往年又盛了几分。刘玉先与元娘置酒庆赏,但见馥郁非常,盆旋翔舞,如喜若狂。刘玉道:“莫非花神至?”元娘见说,把酒浇奠拜下:“花神有灵,秋间再发。”刘玉笑道:“哪有一年两放的花。”元娘道:“岂不闻武后借春三日?那也是秋天,百花争放,牡丹先开,封他为花王。岂不是一年两次开花!”刘玉道:“他是一朝武后,故此灵验。”元娘道:“自古诚则灵,我一念至诚,倘然灵起来,也未可知。”那花烁烁的动了几动。元娘道:“你看,岂非花神有灵?又没有风,这般摆动。”刘玉看见,也自惊起来,连忙将酒拜奠。正是:
倾国恣容别,多开富贵家。
临轩一赏后,轻薄万千花。
夫妻赏后次日,遂请众亲邻朋友看花酌酒,作赋吟诗,不可尽述。略诵一词,以纪其胜:
东风劝酒,怜国色于洞房。季月殿春,冠花曹于上苑。溶溶玉露,薄匀障日之颜;冉冉天香,细染裁运之袖。立处众芳,寂寞开时比屋;豪奢奢翠,擎来细罗制就。花如解语,亢使城中。纵是无情,也能肠断。池上邀来宾客,庭前看则儿孙。杨氏肉屏,谁敢骄其富贵;邓家金穴,莫惜买乎阳春。亦有锦槛满移,银瓶高种。含情合德,浴当壶蔻盆中;半醉玉环,立在沉香亭下。芳心惯能醒酒,秀色真可疗饥。既喜檀红冶女,看残紫陌;复怜粉白高人,留伴黄昏。生何必洛阳之都,数树仅容系马;歌不减清平之调,千杯任许脱讹。愿求羽士还丹,俾花不老;更拥丽人修谱,与月俱新。浮罗山上,休招过去之魂。日宜园中,已约秋来重秀。
刘玉看罢大笑:“昨日山妻正望秋来再发,今朝亲友也邀此际芳菲。花果有灵,何妨再艳。”众人道:“若是秋来正开,我辈当做东来与主人答席。”大家痛饮而散。
足足盛了十日余外,虽有残红,不能如极盛的时节那般香艳了。过了牡丹,又见新荷贴水,湛湛长起,香闻十里。有诗为证:
咏荷叶
鱼戏银塘润,龟巢翠盖园。
鸳鸯偏受赐,深处作双眠。
咏荷花
深红出水莲,一把藕丝牵。
结作青莲子,心中苦更坚。
那夏天已过。秋色来临才见桂蕊飘香,又有东篱结彩。这秋色虽不能如春天百花烂熳,然而亦不减于春也。夫妻二人闲步往从牡丹台走过,刘玉道:“秋色已到,牡丹不开了!”元娘道:“只好取笑而已,世间哪有此事。”偶尔上前一看,夫妻二人大惊道:“奇了,莫非眼花,为何花都将笑了?”元娘道:“难道我二人俱眼花不成。”唤些使女们来看,只见来了几个使女,都惊道:“果是花将开放。”喜得刘玉夫妻双双拜下道:“花神,你如此有灵有信,我刘玉夫妻好生侥幸也。”吩咐小使点起香烛,置酒果拜祷了一番。便道:“春间赏花的亲友许我说,如秋间开花,他们置酒作东。待花盛了,不免写着传帖,约他们来看。”元娘道:“这是奇事,若有小人来要看,不可阻当,以见花神有灵。”刘玉道:“有理。”
到了次日,那花又绽了些。刘玉夫妻早早梳洗,将香烛酒果又来拜祝。如此五日,看那花盛将起来了,刘玉写下传帖,索那些亲友作东。只说要他的东道,谁知是真,大家一齐惊异,遂各各置酒请看。刘玉未免吟诗作赋起来,隶其集唐一道,以纪其事。
落尽春红殿众芳,(高适)秋来又复见花王。(朱然)
黄花自此无颜色,(问朋)丹桂从今不敢香。(王士)
罗邺有诗夸魏紫,(那经)渊明无酒对姚黄。(章士)
歌中满地争欢颜,(罗邓)烂醉佳人锦瑟傍。(杜甫)
一赏之后,喧传出去。满城士民男妇,哪一个不到日宜园中一看。便各乡绅亦闻奇异,都有歌咏相赠。一日之间,真有数万眼目。若远若近,车马络绎不绝,园中哪里捱得过。元娘女伴并来的内客,都在花台左边厢楼上赏玩。刘玉亲友正好黄昏时候,悬灯百盏于花棚之下,照耀如同白日,夜夜五更方散。亦是一场异趣。
且说河南南阳府镇平县,有一个百万家财的监生,姓蒋名青,年纪二十五岁了。往省城寻亲而回,过经安阳县,闻说牡丹盛开,他满心欢喜,有这样异卉,怎么不去一看。乘了轿子,跟随了几个家人,竟到刘家而来。一路上捱捱挤挤,到了园门下轿,捱进里边。蒋青见了牡丹十分啧啧,抬头周围一看,恰好看见了前世冤家。他眼也不转看着元娘,越看越有趣,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那元娘在楼上与几个女伴调笑自如,果然雅趣,不知有人偷看。这蒋青看之不了,只顾站着。家人们道:“相公,回寓所去罢。这花不过如是的了。”蒋青说:“我在此看着花娘哩。”家人不解道:“轿夫肚中饥了,要回去吃饭。”蒋青无奈,只得走出了园门,与一心腹家人,唤名三才道:“你可在此细细打听园主姓名,年纪多少,并妻房名氏,方才楼上穿白绉纱的妇人名姓,快来与我说,不可记差了。”三才道:“理会得。”蒋青上轿去了。
那三才往邻居问了,又向一家去问,又如此说,问得仔细。竟到寓所回着主人道:“花园主人名唤刘玉,年方二十二岁,本县学里秀才。那白绉纱袄的妇人,正是他的妻子,姓袁,父亲兄弟都是秀才。妇人幼名元娘,家中巨万家私。礼贤好客,良善人家。”蒋青听了,说道:“好气闷人也。”三才道:“官人家中钱过北斗,莫非没有这般秋发名花,所以如此气闷?”蒋青道:“你这俗子,我爱他元娘,真如解语之花。无计可施,所以气闷。”三才道:“官人在家时,事事都成,为何这些计较便无了?”蒋青道:“谋妇人与别事不同。如妇之夫,或是俗子,或是贫穷,或是年老,或是俭涩,或是丑貌,五事得一,便可图之。今观名花满园,不俗可知;巨万家财,不穷可知;年方念二,不老可知;礼贤好客,不涩可知;秀士青年,不丑可知。无计可施,自然气闷。”
三才道:“官人,小人倒有计在此。”蒋青道:“若有计,事成自然重赏。”三才说:“官人,事成不敢求赏,事不成不可赐责。官人目下回家,离此有半月之程.况又是自家船只。将行李收拾完备,我们大小跟随之人,有二十余个在此,到更深之际,单单只抢了元娘,竟日暗暗一溜风走他娘,除非是千里眼看得见。官人意下如何?”蒋青道:“此计倒也使得。恐一时难进去。”三才道:“一发不难,正好把看花为名,傍着天色晚来光景,一个个藏在假山之后。鬼神也看不见。”蒋青道:“不须用着枪刀?”三才道:“尽多在此。一个人一把刀,或是一柄斧就够了;面也不须得。只是一件倒难。”蒋青道:“是何物件?”三才道:“半夜三更,须得些火把方好。倘然黑魆魆的,元娘躲过了,差劫了一个老婆子来,可不扫兴。”蒋青道:“这也不难。一个人一条火把,笼在袖中,带了火草,临期点起便是。虽然如此,不可造次。今夜你可先去试一试,何处可以藏人,何处入内,何处出门,有些熟路方可。如此万一被他拿住,如之奈何?”三才道:“说不得了。吃黑饭,护黑主,我去我去。”蒋青赏了他三钱银子买酒吃。待后又有犒赏。
三才领了银子,与同伴几个人同往酒肆中,吃得醉醉的。归家与主人说了,竟自往刘园而来。一路上只听得说刘家牡丹花开得奇异,有的说庭前生卉草,总好不如无。三才听见这两句说话,便道是真话,说得有理。闲话之间,已到门首。他捱进园门,竟至牡丹后面去。看那园十分宽敞,往假山上面一看,其间山洞中,尽好藏身,且是曲折得很。又往园一看,此处可至内室,有门不闭,他便捱将进去,不见一人。原来刘家男妇,俱在这些花园,看着人往人来,况前门已是拴好的,故此无一个在内室里。三才不见有人,又往楼上一望,想道:“毕竟也无人在上面。”轻轻的上了楼梯,寂动动的竟至楼上,知是主人的卧室。往窗外一看,只听得花园内沸腾腾的人声。他便走到床上一看,见枕头边有一双大红软底的女睡鞋,只好三寸儿长;他便袖了,流水的下了楼来,又往原路儿走了出来。只听得有人说:“这花只好明朝一日也都谢了。”三才思道:“此事只在明夜了。”便出了园门,竟投下处。
见主人将前事一说,蒋青大喜:“事倘成时,你功第一。只是一件,这样一个标致妇人,倘然一双大脚,可不扫兴了蒋青也。”三才道:“官人,若是一双小脚,还是怎么?”蒋青道:“若是果然小脚,赏你一百两银子。”三才道:“只要五十两,快快兑来。”蒋青道:“敢是你先见了。”三才道:“官人,若要看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便是。”蒋青道:“蠢才,终不然你割了那一双脚来不成。”三才往袖里一摸,摆在主人面前。蒋青一见,拿在手中,将双脚下跌道:“妙,妙,足值一千两银子。”三才道:“五十两还不肯赏哩。”蒋青说道:“决然重赏。”拿在手中,如掌上珠一般,何曾释手。三才道:“今晚各人早睡,明日就要行事。若再迟,花谢了闭了园门,做梦也不得进去了。”蒋青吩咐众人,与五钱银子买酒吃,明日齐心协力。事成之后,自有重赏。众人欢天喜地应了一声,都去吃酒去了。蒋青自己一个,自饮自斟,把盏儿放在鞋儿里,吃了又看,看了又吃,直至更尽,把鞋儿放在枕边而睡。
到次早先自起来,吩咐把行李一齐收拾下船;连人都在船里去了,把寓所出还了主人。三才去买了火把,收拾器械,在都煮饭吃饱了,俱随着三才而去,止留下一个小使伏侍主人。三才到了彼处,一个个的领进假山洞里安顿停当,自己又往昨日那门边了看了一会。
天色晚将下来,游人散了。花已凋谢,亲友也不来夜间赏了,故此刘玉着小使闭了园门,吃了夜饭,先自上楼睡了。各房男人,因连夜勤劳了,亦各自分头睡去矣。倒是元娘还在那里等茶吃,只见一个女子在那里榻茶。三才看得停当,去把花园门大开了,将火把只点起两个,道:“余者不必说过。三才领路,某人持火,某人断后。”计议停当了,悄悄走进那扇门内,一声喊,把元娘一把抱了就走。刘玉听见呐喊,连忙下楼。家中大小一齐都到,不知什么缘故许多人喊,下来一个也不见了。忙寻元娘,并不见影,只见那榻茶的女子惊倒在地。刘玉忙问,他说道:“许多人拿了刀斧,把娘娘抱去了。”刘玉惊得面如土色。一众人道:“大家分头去赶。”一齐往后边赶去。那伙人飞也的去了,哪里去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