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侯鸟 5
春燕在太太的炕沿上坐下,拉起太太的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不知道悲哀也不去痛哭。渐渐地烛光暗了,一缕晨曦爬上了窗棂。本家侄子草草地埋了太太,这座宅院便住进了四户农民。
春燕继续住在西厦屋,住进宅院里的所有人家都对春燕表示了热情和同情。上房正屋住进了佃农何舍娃,舍娃的老婆腰圆膀粗,拖着三儿俩女,最大的才七岁,最小的蹒跚学步。早晨起来五个孩子一排溜在走廊里拉上五泡屎,就像五只大小不一的蜗牛。上房东屋住进了何家最长的长辈何鸿儒老两口,何鸿儒早年中了个秀才,一直在村里教书。有钱人家的孩子他教,无钱人家的孩子他也教。心中只有憾事一件,一辈子无儿无女。东边厦屋里住进了从河南逃荒而来的外姓人任生瑞,任生瑞会两手木匠活儿,常常给人家做柜子盖房,打棺材上梁。儿子明文已长大,早出晚归在邻近村子打短做工。靠大门的下房里住进了新婚夫妻何财儿李秋菊。院中的槐树上拴着何舍娃家的叫驴,菜园里花园里堆满了各家的柴禾。
任生瑞家的雄鸡唱了三遍,何舍娃的叫驴拉长脖子发出了不和谐的叫声。春燕掀开窗幔的一角,晨曦中她看见满世界披上洁白的银装。春燕裹着被子在炕上坐了一会儿,接着穿衣下炕,开了大门,迎着雪花向旷野走去,雪地上留下一行孱孱脚印。
同龄女子都放了大脚,春燕瞅着自己这双三寸金莲时内心涌出了对娘深深的哀怨。一向优柔寡断的娘在给春燕缠脚时那样决绝,义无反顾。春燕跪在炕上一勺一勺地给娘喂药,娘孱弱的手轻轻地抚着春燕的小脚,眼神里充溢着慈爱,春燕罩在母爱的光环里,心却被蜇痛。春燕的泪珠落在娘的脸颊上,娘裂开嘴角艰涩地笑了,那笑定格在春燕的脑海里,春燕对娘的哀怨隐去了,深深地被娘博大的母爱打动,春燕眷恋娘,思念娘,那思念在雪野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真切,那思绪支配着春燕地双脚,不觉来到娘的坟头。
娘的坟墓被积雪覆盖,落寞的荒野孤寂无声,雪茹飘飘扬扬漫天飞舞,春燕融在雪野里,渐渐地变成雪人。站久了,身子和心灵都有些麻木,她真想叫醒娘,把内心的苦衷倾诉。
开诚掳走了春燕的灵魂,那魂儿随着开诚飞到天涯海角,春燕在梦里生活,那梦浸在蜜汁里,春燕从舌根一直甜到心底。现在,梦碎了,春燕悲观地认识到,开诚不可能再回来了,她跟开诚成了银河两岸的牛郎织女,牛郎织女一年之中还能相会一次,春燕跟开诚的相会却变得遥遥无期……
嗤啦一下,春燕头上的积雪被风抖落,叽喳喳,春燕肩头落下一只麻雀。雪中觅食的麻雀误认为春燕是一截树桩一堆柴火……春燕被麻雀惊醒,来时的脚印已被飞雪覆盖,雪雾中,传来麻雀飞走时惊恐的叫声。
春燕轻轻地筛筛身子,将满身的积雪抖落,原路折回。眼帘中映出银装素裹的村庄,家家屋顶的炊烟升起,在雪雾中弥散,融合,铅灰色的天穹像一只锅盖,罩在头顶上,春燕只觉得胸闷,落寞。她不想回那间冰冷的西厦屋,在村头的场院边踯躅了一会儿,折转身,蝺蝺来到那孔曾经生活过十六年的土窑前,她在窑门口呵呵手,跺跺脚,稍想了一下,推开虚掩的窑门,走了进去。
爹坐在灶前的草墩上,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口塞进柴火。土炕上坐一女人,怀里抱一个孩子,那孩子贪婪地吮吸着母乳,一床破棉被围在那女人和孩子身旁。锅里水烧开了,柴烟和水蒸气混合在一起塞满窑洞空间。春燕眼睛湿润了,她嗅到了母亲身上的那种滋味,感受到了家的温馨。
“春燕,你回来了,快坐下。”
爹从灶前的草墩上站起,脸上掠过瞬间的尴尬,笑容堆上来了,癞疤头闪着亮光,显得夸张而虚假。
“——这是你妈,这是你弟。春燕,快叫妈”!
爹指指炕上的女人,脸神又变幻出一种讨好和献媚。
那女人抬头看一眼春燕,低头在孩子的屁股上拧了一下,孩子“哇”一声哭了。仿佛有人猛揪了一下春燕的心房,春燕只觉得脸烧得发烫,这孔土窑再也容不下春燕,春燕踅转身,逃也似地跑出了那孔窑屋。什么东西被摔破了,春燕的身后,传来清脆的响声。
有人在冬日的天空燃响一串爆仗,除夕到了。春燕打起精神,顶着头帕清扫了厦屋,除掉了屋梁上,墙角处的积尘,窗棂上糊上了新纸,粘上了两只花蝴蝶翩翩起舞。春燕毕竟还年轻,还要走很长的人生路,她不能让自己消沉,她必须坚强地活下去,活着就能看见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就能看见红红的花,绿绿的树,就能饱尝人间冷暖,滋生七情六欲……毕竟这世上还有好多东西值得她留恋,内心深处还珍藏着许多珍贵的回忆和美好的愿望,她还有所期盼,希望生命重新燃烧,希望青春重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