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侯鸟 6
春燕挑着水桶到河边担水,任明文看见了,默默地走过来,接过水担子挑到自己肩上。春燕要到石磨上磨面,何舍娃把自家的毛驴拉来套到石磨上,拦上驴眼,在驴屁股上一拍,那驴围着石磨转起来,面箩在面柜里哐当作响,春燕不停地箩面又不停地将麸皮倒上磨眼。春燕感冒发高烧,太爷爷何鸿儒跟太奶奶齐齐守在春燕的炕头,太奶奶又是烧姜汤又是拔火罐,太爷爷抱来柴火,一条腿半跪在地上为春燕烧炕。秋菊颤颤地端来一碗热面,吹吹气送到春燕嘴边……春燕的心里熨贴了,日子本来就是这样,人与人和睦相处互相帮忙。春燕在接受关爱的同时又去关爱别人,她替何嫂的五个孩子缝补棉衣,给太爷爷纳过鞋底,手把手教秋菊剪窗花……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千万不能掉进痛苦的漩涡里不能自拔。
中午春燕挎着竹篮出了屋门,竹篮里放着做好的年食,放着紫香,冥钱。她先来到娘的坟前,焚上紫香,点着冥钱,把年食供到坟前,然后磕头,嘴里念叨着:“娘,过年了,给您烧些纸钱,拿些年饭,您一辈子受苦受穷,现而今该吃就吃,该花就花。”
春燕离开母亲坟墓时心中凄然,她站在官道上左右为难,她想她该给老爷太太烧些纸钱,可她没有胆量给老爷太太上坟,她怕人家说她分不清阶级阵线。春燕在路边跪下,撮土焚香心中默念:老爷太太,春燕惦记着您俩,望二老保佑开诚平安……
春燕刚回到院内,太奶奶扎着围裙站在屋门口叫道:“春燕,晌午不用做饭,到太奶奶屋里来,咱一家子吃一顿长寿面。”
太爷爷何鸿儒往炕上摆上一只小方桌,桌子上摆着盐、辣子、酱、醋四碟小菜。春燕把太爷爷太奶奶扶上炕,手脚麻利地为二老盛饭。太爷太奶心甘情愿地享受着春燕的孝敬,满是皱褶的脸上绽放着笑靥,春燕盘腿挨着太奶坐着,沐浴着老人的慈爱和关怀,那感觉犹如回到老爷太太身边。
除夕夜宅院内所有的人都涌到太爷爷屋里熬年,太爷爷在供桌上摆上祭品,点着蜡烛,然后发给每个男人三根紫香,大家随着太爷爷对着供桌叩拜三匝,太爷爷口中念念有词:“列祖列宗,各路神仙,今日除夕夜,请受一拜,讫普施恩泽,保佑平安。”供桌上没有列祖列宗牌位,也没有诸路神仙塑像。磕完头何财儿不解地问道:“老祖宗,咱这是拜神哩么还是拜祖哩?”太爷爷朗朗一笑,说:“你心里想拜谁就拜谁,六路神仙,八方祖先,只要心诚就能显灵。”闻此言,任生瑞带着儿子重新在供桌前跪下,说:“俺给俺爹烧炷香”,春燕溜下炕问太爷:“我能不能烧炷香?”太爷说:“谁烧都能”。春燕焚香叩拜时庄严肃穆,春燕叩拜完毕时泪流满面,太奶奶心疼地将春燕拉到自己怀里,一边抚着春燕头发一边说:“可怜娃娃又在想她娘哩。”
秋菊烧香叩拜时说:“祈求送子娘娘给我送个胖儿子。”何嫂烧香叩拜时说:“祈求神仙保佑五谷丰登。”任明文妈最后一个磕头烧香:“求神仙爷爷给我明文送一个好媳妇”。满屋子哄堂大笑,洋溢着节日的喜庆。太奶奶将嘴贴在春燕的耳朵旁悄声问道:“春燕,你看明文咋样?”
太奶奶声不大,却被满屋的人听到,大家一齐朝春燕瞅去,春燕把头埋在太奶奶怀里,身子不住地颤栗。秋菊第一个拍手赞成,连说:“般配、般配,太奶出的好主意”。舍娃财儿戳戳明文:“明文你就表个态吧,就说你愿意。”明文满脸赤红,低头不断地搓着双手。
大家天上地下地乱吹,吹了些什么,春燕一句也未听进去。她悄悄溜下炕,来到院中。今夜星光灿烂,天穹里点缀着数不清的繁星,一道流星划过,碧空里燃烧着瞬间的辉煌。宅院内旧主人已被人们遗忘,没有人记得他们,他们罪孽太重,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浸透着劳动人民的血汗,即使到了阎王那里也难逃惩罚。
朗朗笑声从屋内涌出,在碧空中盘旋。宅院内新的主人们显得那样怡然自得。世事本来就是这样,没有亘古不变的皇帝。将士的热血为谁抛洒?就是为了让劳苦大众活的舒心。
春燕闭上眼睛,幻觉中开诚向她走来,显得那样逼真。春燕睁开眼睛,宽广的银河横卧天际,牛郎织女隔河相望,情也戚戚悲也戚戚,春燕双手抱肩仰天凝望:开诚,今晚……你在哪里?
微熹中窗棂上重叠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春燕半睡半醒,耳边分明传来太太的叫声:“春燕,起来吧,大年初一,咱一家吃顿团圆饺子。”春燕揉了一下眼,穿上衣,开了门,门口站着的,竟是生瑞婶。
生瑞婶脸上挂着极不自然的笑,神情里带着谦卑和讨好,她一只脚犹犹豫豫地跨进门槛,一只脚停在门外,两只面手微微抬起,眼睛罩着一圈黑晕。显然,她一宿未睡。
春燕的脑海里飞快闪过昨天晚上的场景。这事情太突然,容不得考虑。人们当然不知道春燕跟开诚的那段恋情,姑娘的初恋总是那样动人心弦,刻骨铭心。这阵子春燕心里还没有明文的位置。春燕还是跟着生瑞婶去了。宅院内所有人家的关爱她都接受,春燕没有理由拒绝生瑞婶的邀请。出乎一种明确而又朦胧的目的,春燕从箱底翻出太太送她的红绫袄儿穿到身上,一根长辫盘在脑后,发髻上一只银簪子闪闪发光,齐齐的刘海苫住光洁的前额,刘海下一双杏眼犹如两汪清泉,脸颊微红,牙咬着下嘴唇,一对酒窝时隐时现,一双绣鞋穿到三寸金莲上,绣鞋上绽放着两朵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