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侯鸟 4
春燕端上一只木盘,木盘里盛着两碗长面,一碟辣子,一碟盐,一碟蒜末,一碟香菜,一壶陈醋,一壶酱油。老爷一改往日坐在八仙桌前吃饭的习惯,盘腿坐在炕上,太太亲自为老爷调面,调好后亲口尝尝,然后呈到老爷面前。饭后春燕洗了碗筷打算回屋歇息,忽听老爷高声叫道:“春燕,你过来一下”。
老爷说,目光透着亲切和慈祥。春燕难为你这几年侍奉我俩。你也看到了,世事变了,我跟你妈自身难保,你再待在这座宅院里难免受到牵连。趁这阵子那拨子人还没有抄家,让你妈多备些银子,你趁早离开这座宅院,也不用再去想开诚那个海兽,全当他死了不在人世了,走到哪里都能重新抓养一户人家。以后有心时给我俩的坟上添一撮土,我跟你妈在阴间保佑你全家平安,幸福吉祥。
老爷说这番话时心平气和,跟拉家常一样,眉宇间看不到悲观和忧伤。太太掩面抽泣,后来竟哭出了声。老爷拍拍太太的肩,叫着太太的小名说,娟儿,莫哭,这辈子该享的福咱都享了,该用的咱都用了,知足了。这阵子死了也不后悔……
蒙蒙月,撒下一片凄冷的光,风掠过树梢,老槐树哗哗作响。春燕睡到炕上,圆睁着双眼,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老爷的话犹如石头压在春燕的心头,那心快要坠落了,阵阵作痛。她跟开诚已经“那个”了,因此上这个身子无论如何也属于开诚。春燕无法理解老爷所说的“重新抓养一户人家”的含义,她的胸膛已被开诚装满,没有一点缝隙。外边世事的变迁与她无关,她认准一条死理儿,好马不使双鞍,好女不嫁二男。春燕吃了秤砣铁了心,上刀山下火海她也要跟定开诚不变心!春燕摸摸胸口,贴心的兜肚里装着开诚写的家书,装着太太送她的麒麟,她心里安稳了,开诚没有走远,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春燕手捂着胸口进入了梦乡,梦中的开诚绽着灿烂的笑向她走来,眼瞅着开诚离她越来越近,她心颤手也颤。突然一条大河横在他们面前,那河越变越宽,渐渐地看不清对岸,波涛汹涌,风中传来开诚焦急的呐喊。
早晨起来春燕跟往常一样,她先到厨屋点火烧水,然后端着铜脸盆把洗脸水送到老爷太太住的上房东屋,服侍老爷太太洗漱完毕以后,她开始做饭,那饭菜跟往日一模一样,小米稀粥,麦面玉米面混面馍馍,一碟腌菜,一碟辣子,一碟院子里自种的蒜苗韭菜,老爷端起米粥碗刚喝了一口,大门又被撞开了,这回进来的不全是村民,还有几个解放军士兵,那些士兵把老爷押往县城。
老爷被押往县城的第三天,爹来到这座宅院。爹的癞疤头上戴一顶呢帽,穿一件簇新的青土布上衣,一条暗花条纹绸裤,光脚板破天荒地蹬一双皮鞋,鞋大脚小,走起路来咣当作响,露着脚后跟。
爹当了农协主任。
爹说:“春燕,解放了。往后的日子就是咱穷人当家做主,你跟我回家吧。”
春燕见到爹时内心潮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想起了那被柴烟熏得黝黑的土窑洞,想起了土窑炕上病焉焉的娘,爹从瓦罐里一枚枚地掏出鸡蛋,放进竹笼里,苫上麦草,提到集市上去卖,为娘抓回三付中药。爹在院里支起三块石头,架起药锅,蹶起屁股吹着药锅下面的柴火,裤缝开了,爹的隐私从裤裆里溜了出来,春燕羞得捂住了双眼……唢呐声把娘送到了村外的祖坟地里,头七刚过,爹就迫不及待地把刘媒婆请进屋,涕泪交加地说,春燕她娘走了以后,春燕没人照顾,刘婶你就行个好吧,给我跑跑腿,问问邻村王庄的寡妇……爹给春燕穿上妈妈穿过的旧褂子,领着春燕走进了老爷家的深宅大院……
爹容光焕发,呢帽下的两只小眼射出刺人的光。爹不屑地背起双手,这屋里转转那屋里走走。爹架起二郎腿坐在老爷坐过的太师椅上,端起水烟壶就抽。爹临走时改变了主意,春燕你先甭跟我回去,村子里马上土改了,咱也分几间瓦屋住住。
爹进院时春燕还有些心热,爹走时春燕只觉得厌恶,春燕的心里抹去了对爹的那份亲情。她没有送爹,手倚着门框,爹趿拉着那双皮鞋,倒背起双手,咣当、咣当地跨出门槛,踏上官路,那背影颠颠地,充斥着小人得志后的张狂。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过了中秋节,天空便飘起了雪花。那雪飘飘扬扬的下来,落到地上便变成了水珠,空气中弥散着阴冷的潮湿,老槐树的叶子落下来,在院里铺上厚厚的一层,那菊花仍在雪花中颤颤地绽放,展现出最后的辉煌。
太太自打老爷走后,每天只喝半碗稀粥,圆润的脸颊日渐消瘦,宅院内没有生气,死一样寂静。忽一日,一个穿着中山服的干部来到院内,后边跟着几个背枪的士兵,那干部展开一张纸,宣读了何占魁的几条罪状,然后庄严地宣布:何占魁已于当日中午被……
太太直直地坐在老爷坐过的太师椅上,面无表情。春燕没有回过神来,弄不懂干部都说了些啥,那伙人走后许久太太才“哇”地一声哭出了声:“占魁呀!你走了……丢下我可咋办哩吗……”。
几个本家子叔侄进屋来,商量着老爷入殓安葬之事。
埋葬老爷时,太太显现出无与伦比的干练和刚强,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坚持亲自给老爷穿上寿衣,换上老爷喜欢穿的牛皮梁子布鞋,把老爷的眼镜、水烟壶和那些发黄的线装书放到棺材里边,然后扶着灵柩,一步一步地把老爷送到祖坟地里。为了春燕以后好在世上为人,太太坚决不让春燕被麻戴孝为老爷送行,春燕无奈,只得躲到自家屋里痛哭。
太太从坟地里回来后便直直地躺在上房东屋的炕上,一连几天水米不沾牙。
春燕夜夜都在做着相同的梦。梦中碧水连天,波涛汹涌,一只颠簸的小船一会儿被推上浪尖,一会儿又被送入深谷,开诚在船上站着,双手奋力地摇着船橹,刚靠近岸边,一排巨浪打来,那船又被推得很远……夜幕下那船被风浪打翻,开诚在水中奋力挣扎,渐渐地体力不支,波涛吞噬了开诚,水面上只见一只绝望的手……一种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将春燕唤醒:“春燕,我的头发都锈成毡了,你帮我梳一梳头。”春燕惊慌着坐起,隔着窗棂她看见太太屋里烛光如炽。春燕慌忙穿衣下炕,推开太太的屋门,但见蜡台上两根结芯的红烛,老爷太太的画像端放在桌子正中,太太穿着寿衣平躺在炕上,眼睛闭着,显现出往日的慈祥宁静。春燕叫声:“太太!”没有回音,春燕用手摸摸太太的额头,额头冰凉,太太已撒手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