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婚誓 十四
那是一个瞬息万变的年代,农业税取消了,各项惠农政策相继出台,电视和冰箱走进了千家万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手机也开始普及,逐步富裕起来的老百姓想尽千方百计恶补,家家都在攀比,新修的宅院整齐划一,婚丧嫁娶越办越大,乡村公路上各种小车来回穿梭,有钱人开始在城里购置住宅。
成士杰最小的儿子考上大学以后,大女儿成彩玲已经在BJ参加工作。老两口到BJ看望女儿,看女儿身边已经有一个小伙子陪伴,彩玲已经到了谈恋爱的年龄,爸爸妈妈只是感到意外,看小伙子很英俊,老两口表示默认。
在爸爸妈妈的支持和纵容下,成彩玲每年都去兰州看望施秀莲姑姑,听彩玲说,施秀莲在兰州军区军人家属楼有一套住宅,但是,姑姑不常在那里居住,姑姑工作的地点可能离兰州很远。彩玲到兰州后给姑姑打电话,姑姑一般两天以后才能赶回来。彩玲遵照爸爸妈妈的嘱托,开始把施秀莲叫“妈妈”,施秀莲妈妈带着彩玲游览了兰州周围所有的景点,吃遍了兰州所有的小吃,可是,彩玲一次也没有见过施秀莲妈妈的丈夫和孩子。手机普及以后,成士杰过一段时间就跟施秀莲通一次电话,两个人只是互致问候,避免谈及其他,成士杰总感觉到这个昔日的女友内心里可能掩藏着什么秘密,有一次两个人通电话时成士杰突然问道:“能不能把你们全家福的照片发过来一张?”
女军人稍作停顿,随即答应:“好的。”
可是过了许久,仍不见施秀莲发过来“全家福”的照片。大女儿彩玲从兰州回来以后,成士杰曾经问过:“有没有看见你姑姑的孩子和丈夫?”
女儿摇头。
成士杰从内心里盼望施秀莲有一个完美的人生,岁月如梭,转瞬间大家都步入老年,再不会有年轻时的心跳和冲动,可是,有些事你难以放下,不知为什么,成士杰有些心堵。
又过了一些年,两个女儿都已经结婚,成士杰做了外公,最小的儿子大学毕业,成士杰明显感觉体力不支,他把鱼塘和蔬菜大棚转让,山峁上的苹果园交给小舅子经营,在县城购置了一套公寓,装修好以后,成士杰跟老婆搬了进去,开始享受老年生活。
成士杰学会了打太极拳、学会了下棋、学会了打麻将,有时也坐在图书馆,翻翻报纸看看书。那天,李勇来了。李勇离休后两个好友常常互相走动,泡一壶茶,躺进沙发里,天南地北神侃,吃饭时樱桃炒几碟子小菜,对饮几杯,感觉惬意。
电话响了,成士杰打开手机接听,一个熟悉的女中音传入耳中:“士杰哥,我回来了,住县招待所,你在哪里?”
成士杰回答:“我在县城,你稍等,我即刻过来看你。”
成士杰关上手机,站起身,对李勇说:“施秀莲回来了,我去招待所看她,对不起,失陪了。”
李勇拽住成士杰的袖子,看看樱桃,一脸坏笑:“别急嘛,如果不妨碍的话,我也去。”
明知道是玩笑,成士杰却有点不自然,他甩开李勇的手,自我调侃道:“都快进棺材的人咧,还有啥见不得人的秘密,要走咱们一起走,樱桃你也去。”
一行三人说说笑笑来到县招待所,施秀莲就在登记大厅守候。所不同的是,女军人不穿军装,而是一身便衣,随行没有司机也没有警卫。
看样子施秀莲也离休了,离休后的女军人完全成了一个老太婆,一头银发,非常随和,见了大家流露出欣喜的眼神,非常自然地跟成士杰和李勇握手,然后搂住樱桃的肩膀,开玩笑说:“嫂子越活越精神。”
上了电梯,来到施秀莲居住的房间,看屋子内堆放着一大堆行李。施秀莲告诉大家,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打算在家乡久住,一开始军区首长不同意,兰州有专门分配给施秀莲的公寓,可是施秀莲去意已决,首长无奈,只得派车把施秀莲送回原籍。
大家坐下,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子进来泡茶,成士杰有些好奇,问道:“看样子这是你的女儿?”
施秀莲有点不好意思,代替女孩回答:“她是军区为我配置的保健医生,叫毕婷。”
施秀莲还告诉大家,她已经回来几天,兰州军区指示县武装部为施秀莲安排居所,施秀莲执意要回簸箕掌。
李勇说:“哎呀施秀莲同志,政府生态移民,簸箕掌已经无人居住,你住在那里都不怕遇见野猪?”
成士杰用眼睛瞅着施秀莲,脑袋里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施秀莲的父亲跛狼的身影,那一年成老汉用刀子逼迫跛狼还款,事后跛狼却一直守口如瓶,尽管村民们对跛狼多有不满,跛狼却忍辱负重……有些事经过岁月的积淀才能看清,施秀莲的身上有跛狼的基因,那就是韧性,不论她曾经干什么工作,退休后组织上能配备专职保健医生就足以说明,施秀莲是成功的。
可是,成士杰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施秀莲每次回家都孑孓一人,这个女人的人生轨迹成谜,如果因为成士杰自己的原因而使施秀莲终生未嫁,成士杰就是罪人!
施秀莲最终未能如愿,组织上出于对施秀莲安全的考虑,不同意施秀莲回簸箕掌居住,武装部为女军人装修了一幢小院,小院内的旧主人曾经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常见施秀莲身穿宽大的休闲服出现在街心公园,跟随一群老年人翩翩起舞,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军人始终陪伴在施秀莲左右。
有时,施秀莲也会去菜市场买菜,包饺子,请成士杰和李勇带着老婆到她家吃饭。马丽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话也问得直接:“老同学,咋不见你的丈夫和孩子?”
施秀莲非常坦然地回答:“他们在BJ。”
大家都不再说啥。
可是,成士杰有些不信,总感觉这个以前的女友隐瞒了什么,不过每个人都有不愿意告诉别人的秘密,既然施秀莲不愿意敞开心扉,成士杰只能就此止步,年轻时的记忆罩上一层尘埃,迟暮老人非常珍惜目下珍惜现在。
闲暇的日子,几个老人相约,驱车去壶口、去延安、去黄陵游玩,只是,施秀莲出游前必须给县武装部打招呼,而且按照规定不准在外边过夜,保健医生随时为施秀莲带着药物,连施秀莲生病也属于保密的范畴,过一段时间施秀莲都要去西安做一次检查。
簸箕掌已经被辟为湿地公园,几个老人常来簸箕掌消闲,一条新修的柏油路直通坝顶,沿途每一处景点都有供游客休息的凉亭,人工湖周围渔翁垂钓,许多条石铺的小路穿插在周围群山的密林深处,人工放生的锦鸡、孔雀在树林里悠闲地散步,即使有人走近那些野禽也不惊慌,人与自然和谐共处。
施秀莲对簸箕掌有着千丝万缕的情感,那情感随着岁月的积累愈来愈浓,幼时的记忆在脑海里一幕幕展现,虽然艰辛却充满温馨,这里积淀着施秀莲的童年和初恋,是国家把一个农村女孩送进大学,培养成颇有建树的科技人才,施秀莲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大漠深处的一个保密单位,在那里一干就是几十年,要不是身体不适,施秀莲不会从岗位上退下来,女军人离休后继续享受师级待遇,军区首长也为施秀莲做了特殊安排,可是施秀莲坚持要回到故乡居住,施秀莲唯一的希望就是死后能埋葬在父母亲身边。
成士杰和李勇并不知情,他们认为施秀莲的归来跟叶落归根一样自然。这几年通讯发达了,利用手机微信加好友私聊或者建群成为时尚,许多几十年没有联系的老同学老战友重新建立了联系,大家在微信里互相调侃互相交流,乐此不疲。
老年人的情感世界同样丰富多彩,成士杰最在意好友之间的互动,最牵挂施秀莲,虽然在一个县城住着,经常见面,可是潜意识里总有那么一些不安和愧疚,有些事虽然没有证实,成士杰总感觉他对不起这个曾经托付终身的女友。
成士杰每天早晨醒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施秀莲发一条微信致以问候,如果接不到施秀莲的回复,成士杰便心神不宁。不需要表白,男人女人之间,最难得的是一辈子牵挂,那种牵挂超越了友情和亲情,浓于血,重于山。
也许心有灵犀,施秀莲总是在第一时间打开微信,回复成士杰的问候,其实,不需要隐瞒,施秀莲不顾一切回到故地,就是为了能跟最亲近的人经常见面,虽然今生今世不可能结为夫妻,成士杰却是施秀莲的精神支撑,年龄不能说明什么,有一种思念叫做隽永。
那天早晨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成士杰早晨醒来睁开眼,看阳光透过窗帘挤进屋子,满屋子罩着一层金子般的暖色,樱桃已经起来,正在楼下跟一群老人晨练,成士杰劳累了一辈子,身子骨有些慵懒,常常等樱桃跳舞回来才起床,然后泡一杯茶,坐在阳台上看窗外的大千世界。
可是这天早晨成士杰有些心慌,不时打开手机看看,男人发出的微信没有得到女人及时的回复,心里头便有一种不安。
吃过早饭成士杰佯装散步,来到县武装部内施秀莲居住的小院,只见院门紧锁,顺势来到武装部办公室打探,办公室秘书告诉成士杰:施秀莲上校昨晚犯病了,被救护车拉到省医院救治。
成士杰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他一只手拄着办公室的写字台继续问道:“施秀莲得了啥病?”
办公室秘书哀叹一声:“我们也是昨晚才知道,施上校患的是肺癌,已经到了晚期。”
成士杰硬撑着,没有使自己晕倒,难以想象一个人得知自己患了不治之症时的心态,施秀莲却气闲神定,把所有的痛苦都一人承受,隐瞒了周围所有的亲朋,这需要多大的耐力?
成士杰坐在办公室旁边的椅子上喘了一会儿气,踉踉跄跄走出武装部,站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非常霸道地对司机说:“去西安!”
司机没有立即开车,只是看了看成士杰,不紧不慢地说:“去西安没有回头客,要算来回路费,需要八百元钱,老叔你再想想。”
成士杰吼道:“多少钱都行,你啰嗦锤子!”
司机把车发动,来到高速路口,正好有一辆去西安的班车停在路旁,好心的出租车司机把车停下,说得诚恳:“叔,不是我不拉你,花冤枉钱不合算,再急的事也不在乎这一点时间,出租车费我不要了,你快上班车吧。”
成士杰一点也不领情,下了出租车,把车门摔得山响,骂了一句粗话:“憨怂!”急急忙忙上了班车,看车上人已经坐满,对司机吼道,“我有急事,要去西安!”
司机有些为难。这时候一个熟人站起来,对成士杰说:“你坐到我的座位上,我等下一趟班车。”
成士杰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只是催促司机:“快开车!”
下了班车成士杰才想起,西安医院几十家,该去那家医院找施秀莲?人心急了大脑容易短路,成士杰有点智力不够用,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成士杰突然混沌大开,何不打电话问问施秀莲,看她住那家医院?
成士杰拨通了施秀莲的电话,电话那头没人接听,他一遍又一遍地拨,拨着拨着听到一个熟悉的普通话音:“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
成士杰看看手机,那一刻产生了想把手机摔烂的冲动,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把手高高举起又放下,恼怒的同时又突然冷静,你把手机摔了拿什么跟外边联系?万般无奈时电话又响了,成士杰非常暴躁地接听:“谁吗?这阵子顾不上!”
电话那头传来了李勇的声音:“老伙计,你冷静一下,我们知道你去了西安。老三届群今早信息爆满,全是有关施秀莲的消息,大家纷纷表示要来西安看望施秀莲,施秀莲是咱老三届的骄傲,一辆班车坐不下,包了两辆班车……”
成士杰不耐烦了:“啰嗦锤子!施秀莲住那家医院?”
李勇一声苦笑:“我们也在打听,最大的可能是四医大(西安空军医院)。”
在空军医院肿瘤科的走廊里,成士杰碰见了施秀莲的保健医生,急切地问道:“施秀莲咋像?”
保健医生两眼红肿,无可奈何地说:“昨晚进了抢救室,这阵子还没有出来。”
成士杰已经无所顾忌,脱口而出:“咋不见施秀莲的孩子和丈夫?”
保健医生低下头,有点哽咽地说:“施上校不让告诉任何人,她一辈子没有结过婚,哪来丈夫和孩子……”
猜测被证实的瞬间,成士杰突然狂笑,饱经沧桑的老人脸上挂满了泪珠。笑声惊动了护士和医生,这老头子可能疯了!施秀莲的保健医生跟同行们解释着什么,成士杰被两个护士搀扶到一间医疗室,打了一针镇静剂,老人家才渐渐清醒。
得失之间,没有固定的规律,成士杰心缺一角,万般懊恼,当年是他把上大学的名额让给施秀莲,为了各自的目的,想不到竟是如此结局!在人生的路上,他们都没有懈怠,用勤奋和努力完善自我,施秀莲坚守初心,却把悔恨留给了成士杰自己!
施秀莲从抢救室推出来了,脸蒙着,身上盖着白被单。闻讯赶来的老同学们排成两行,大家都七十多岁了,没有人理睬医院的规则,哭声响成一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