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婚誓 十二
落下第一场冬雪的早晨,樱桃早早起来,首先为老爹烧炕。成老汉也知道自己的病情,人一上年纪就显得豁达,看一家人对老汉格外体贴,老人家就知道自己活不久长。不过老汉能想开,这辈子儿孙满堂,应该知足。老人家乐呵呵,反过来安慰儿子媳妇:“我不要紧,你们该干啥照旧干啥。”
樱桃推开门进屋,翻身赶快把门闭上,窑洞内暖融融,看老爹爹睡得安详。樱桃习惯性地叫了一声:“大,”听不见老人回答。看样子老人还没有睡醒,这在往日不同寻常,老人每天早晨都醒来很早,醒来时就在被窝里抽烟,樱桃心里一阵紧张,本能地摸摸老爹爹的额头,额头已经冰凉。
樱桃哇一声大哭,冬日的早晨那哭声传得很远。孩子们都去上学,山梁上只剩下成士杰夫妻俩,那年月还没有手机,按照习俗孝子不能出门喊邻居帮忙。成士杰一边哭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把老爹爹过世的消息传到簸箕掌?
两口子哭了一阵,给老人焚香烧纸,然后穿寿衣,这些程序以往都是邻居帮忙完成。门外雪越下越大,成士杰想了想,决定亲自下山去请乡亲们帮忙。
刚推开窑门,成士杰瞬间傻眼,院子里站满了前来帮忙的乡亲!原来,老村长早晨起来去给羊喂草,隐隐约约听见山梁那边传来哭声,哭声意味着不祥,凭直觉老村长意识到,成老汉走了!老村长立刻吆喝了全村几乎所有的乡亲赶上山梁,村子里没有相同的姓氏,老一辈人来自五湖四海,移民部落大家都有一副热心肠,不需要安排,大家该干啥就干啥,灵堂搭建起来了,亮盅儿(长明灯)点亮,各种祭品摆上祭桌,乡亲们按照年龄大小依次焚香祭祀,思想起成老汉平日的作为,不少人拉出了哭声。
尽管雪下得不停,所有的亲属好友几乎全都闻讯赶来,成老汉的丧葬仪式循着古老的仪式,庄严而隆重。出殡那天,唢呐吹出的祭歌在山沟里回旋,送葬的队伍排了半里路,满世界一片银白,一群鸟雀子落在树梢上呜咽,老人下葬时,太阳意外地钻出了云层,人们不由得赞叹,善人有善报,成老汉一辈子人活得厚道,连太阳也赶来为老人送行。
客人们陆续散去,山梁上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尽管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谁也无法避免,成士杰依然无比悲痛。埋了老爹爹以后,孩子们都去上学,成士杰每天都拿着老爹爹的烟锅子端详许久,睹物思人,那是一种念想,本来想让老人带走,盖棺之前成士杰又改变了主意,把老人的烟锅子从棺材里拿出来留在身边,看见烟锅子就等于看见老爹爹本人……
不管怎么说生活还得继续,成士杰不敢懈怠,最起码必须对孩子和老婆负责。管理苹果园是一种非常精细的活路,一年四季都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冬天是剪树的季节,果树的修剪是一门很深的技术,影响苹果的质量、产量,影响苹果树的寿命。三十亩地一千多颗苹果树,全部修剪完就需要整个冬天,往年都是成士杰一个人修剪,老爹爹捡拾树梢,樱桃负责用铁锨翻拖拉机耕不到的树下,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两口子任劳任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辛苦。
成士杰剪树累了,就顺势坐下来,拿出老爹爹留下的烟袋,掏出纸烟,把纸烟嵌进旱烟锅子里,抽。农村中年人一般都抽烟,大部分抽那种劣质纸烟,成士杰也抽烟,但是烟瘾不重,基本上两天一包。自从老爹爹走了以后,成士杰就用旱烟锅子抽纸烟,起不到过滤的作用,主要是怀旧。
放寒假时四个孩子全部回来了,农村的孩子回到家一般不闲着,他们帮爸爸捡拾树梢,帮妈妈干零活,土地已经上冻,没有翻完的树下不能再翻,只能等到来年开春。可是苹果园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成士杰熬了一锅石硫合剂,几个孩子提着药桶,给树干涂白。樱桃拿着小刀铲子,逐个检查苹果树有没有腐烂。傍晚茅屋顶上炊烟袅袅升腾,西边天上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徐徐降落,成士杰和他的四个孩子劳作了一天,此刻正走在果园通往茅屋的小路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长,看茅屋的门口,站着孩子们的妈妈。
日子虽然艰辛,但是充满温馨,孩子们吃完饭后就围在一起写作业,成士杰躺在炕上架起二郎腿抽烟,樱桃慈祥的眼光从孩子们的脸颊上扫过,痴呆呆不知道想啥。女人没有远大的抱负和崇高的理想,只是兢兢业业干好自己分内的事,做一个好妻子好妈妈。
转瞬间除夕,一家六口穿上孝服,去老爹爹坟头烧纸、请灵。请灵是一个古老的风俗,就是把爹爹的灵魂“请”回家里过年。人死了究竟有没有灵魂?这一点科学家也无法解释,但是普通的凡夫俗子笃信,父辈们的在天之灵时时保护着他们。其实迷信并不只是迷信,蕴涵着某种做人的哲理,天人合一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诠释,祭祀是一种善道,活着的人通过祭祀寄托哀思。
远远地看见老爹爹的坟堆旁停着一辆小车,几个军人簇拥着一个农民。那老农民成士杰看清了,是老村长,可是弄不清那几个军人是谁,他们在老爹爹坟堆旁边干甚?
走近了,老村长也看见了成士杰一家,高声喊着:“士杰,快来看看,谁回来了?”
成士杰心里忐忑着,有一种预感,这几个军人非同一般!其实,人有时不需要通过相认来辨别对方,潜意识里有一种灵感,成士杰几乎是一路小跑,怀抱着老爹爹的遗像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冲到老爹爹坟前:“施——秀——莲!”樱桃和几个孩子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一切,施秀莲回来了,这个女人和成士杰的故事樱桃和她的孩子们全都清楚,孩子的妈妈站在路边,搂着她的几个孩子踯躅不前,不过樱桃心里踏实,日子回不到从前。
原来,施秀莲的父母亲都已经仙逝,跛狼临终前嘱托女儿,他们想在簸箕掌那一片热土地长眠。平日里施秀莲的工作很忙,因此上利用春节假期把父母亲的骨灰带回老家安葬。回到村里听说成士杰的老爹前些日子走了,施秀莲是一个重情义的女子,要求老村长带着她给成老汉上坟,其实施秀莲心里也清楚,十几年风雨十几年夙愿,女军人想在成老汉的坟前跟昔日的心上人见面。
大家都很克制,没有任何激动的表现,恢复军衔制以后,女军人的大盖帽和肩章格外显眼,不过,施秀莲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让人有一种岁月沧桑之感,成士杰把自己四个孩子和老婆介绍给施秀莲,那一刻施秀莲眼眶有些湿润,女军人很会掩饰,她让两个年轻军人拿出相机,搂着樱桃的肩膀,跟四个孩子合影留念。
不可能没有想法,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成士杰不后悔,成士杰的孩子和老婆都很称心,人生没有如果,施秀莲能给老爹爹上坟就足以说明,这个女人不忘初心。
以后的几天看起来有条不紊,按部就班。施秀莲跟两个年轻军人开车去成士杰的苹果园,还在成士杰家吃了一顿饭。老村长领着几个年轻人为跛狼老两口踏勘墓地,负责打墓和安置仙逝者的骨灰。村子到县城通了柏油路,施秀莲每天早晨都坐车来到村里,招呼帮忙的乡亲,下午回县上招待所居住,成士杰跟樱桃带着四个孩子去招待所看望施秀莲,施秀莲在招待所餐厅设宴招待成士杰一家,令成士杰稍感惊奇的是,县委领导竟然亲临陪同。
那一年县上还没有移动电话,临别前双方互留了通讯地址,成士杰的四个孩子开始把施秀莲叫“姑”,这是一种身份确认,施秀莲跟成士杰以兄妹相称。
后来,李勇告诉成士杰,施秀莲在部队享受正团级待遇,那两个陪同的军人一个是施秀莲的专职司机一个是警卫。
成士杰“喔”了一声,不再言语,心里想了些什么只有成士杰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