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婚誓 十一
又过了几年，成士杰的苹果园有了收益，大女儿二女儿已经去县城读初中，连最小的儿子成鹏鲲也读小学三年级，日子明显有了起色，县城跟乡政府之间新修了柏油公路，通了班车，农民们上县城办事方便了许多。一排电线杆子栽到村子，家家户户通了电灯。
成士杰也迈进了四十岁的门槛，人到中年万事休，成士杰上有老下有小，不敢有任何松劲。
其实，管理苹果园是一种非常辛苦的劳动，一年四季没有任何休闲的功夫，剪枝、上肥、打药、除草、疏果，任何疏忽都可能影响苹果的质量。四个孩子都上学了，一家三口务作三十亩苹果园确实非常忙碌。学校放假时四个孩子回到家里，苹果园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生活中有了期盼，这日子就过得充实。
成士杰的苹果园由于在山茆上，日照充足，苹果上色好，果面干净，加之成老汉还喂一圈羊，上了羊粪的苹果特别好吃。当年苹果套袋还没有普及，普通富士也能卖上好价钱。
苹果采摘的时节，来了一位广州客户，那客户一到成士杰的苹果园就不走了，把成士杰的苹果全部收购。收购完苹果仍然缠着成士杰不放手，让成士杰给他当信息员，广州客户说，他看成士杰人实在，这样的信息员他放心。就这样，成士杰不但务作自己的苹果园，还给客户联系苹果，当起了苹果信息员，几年下来，成士杰买了小四轮拖拉机、买了摩托，还买了一辆东风大卡车，由小舅子开着跑广州拉苹果。
可是，成士杰的心事越来越重，他没有办法拒绝来自lz的汇款。从最初的十块到后来的一百元钱，施秀莲好像一个影子，成士杰赶不走、驱不散。成士杰最困难的时候那笔汇款确实帮了大忙，可是现在成士杰不缺钱了，施秀莲仍然坚持汇款，即使报恩也应当适可而止，这不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对成士杰来说，施秀莲的汇款已经成为一种折磨一种负担。彩玲和巧玲上初中以后，成士杰索性把汇款让女儿去领，女儿在县上念书的花费也大，钱不够成士杰再给些。
说良心话，樱桃是一个称职的贤妻良母，心甘情愿地为儿女和丈夫付出，一天到晚不停地干活，没有任何怨言，女人为男人承担了全部家务，撑起了半边天。成功的男人后边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成士杰算不上成功，但是成士杰离了樱桃将会一事无成。
施秀莲给成士杰汇款的事成老汉和樱桃都知道。开始时成老汉以为那女子是在还跛狼的欠款。成士杰跟施秀莲订婚时跛狼收了四百八十块钱的彩礼，成老汉用刀子逼着跛狼还了二百四十块钱，剩下的二百四十块钱成老汉也不打算要了，谁知道施秀莲替老爹爹还钱，一还就是十多年，而且每年递增，不知道还要还多久。人心是肉长的，成老汉想起跛狼也不容易，有时候在村里偷偷摸摸，爱占一点小便宜，那是日子过得不如人。这人呐，一辈子争多论少，到底为甚？
成老汉明显地老了，干不了重活，只能捡拾树梢子和落果。成士杰一个人忙不过来，卸果时小舅子小姨子都赶来帮忙，山峁上苹果成熟早，成士杰总是先把自家的苹果卖完，然后帮客户跑信息订购苹果。周围的果农都愿意跟成士杰打交道，因为成士杰为人诚实，做事公道。那一天成士杰开着小四轮去县城买纸箱，广州的客户计划在中秋节前把第一车苹果拉到市场，苹果在中秋节时能卖个好价。成老汉颤颤巍巍走到儿子跟前，要儿子去县城把他拉上。
成老汉八十多岁了，成士杰担心老爹爹坐在拖拉机上颠簸。尽管农民的生活比前几年富裕了很多，但是当年的农村仍然很少见到小车，成士杰答应，下一次去县城把老爹爹拉上。
人这一辈子，可以认识很多人，真正在你困难的时候，诚心诚意帮你的人不多。成士杰不会忘记李勇对他的帮助，每年苹果采摘的时节，他都要挑选最好的苹果，给李勇送几箱，这不是巴结更算不上行贿，体现了朋友之间真诚的友谊。李勇自从参加工作以后，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前不久从乡政府调到县里，当了主管农业的副县长。那时县城周围的农家小院还不贵，李勇买了一幢小四合院，妻子马丽在县供销社上班，儿子在县城上高中，一家三口的小日子和谐幸福。
成士杰拉了一拖拉机纸箱，把拖拉机停在李勇家门口，正好李勇和妻子下班回家，马丽做饭，李勇泡了一壶茶，俩好友边喝边谝。停一会儿马丽把饭做好端上饭桌，成士杰也不推辞，端起饭碗就吃。吃完饭成士杰邀请李勇老友开上吉普车去果园转转，顺便拉几箱苹果。
李勇开玩笑说：“苹果是你的，你想给就给，不想给就算了，专门开上车去你的苹果园拉苹果，这不是有点不合算？”成士杰这才说，他想拉老爹爹来县上转转，顺便到医院为老人家检查身体。
李勇听说成士杰要为老人去医院检查，没有推辞的道理。当下给汽车加满油，开上汽车跟着成士杰来到苹果园，当晚就在苹果园里住下，吃炖兔子肉喝西凤酒，夜风送来阵阵清香，李勇突然感慨：“士杰，咱们老同学我最佩服你，你比我们所有的人都活得充实。”
成士杰诧异，副县长羡慕一个老农民，有点不可思议。细细一想也是，这多年吃苦受累，也为自己拼得一方天地，成士杰依靠忠诚老实得到了苹果客户和果农的信任，每年跑信息也挣不少钱。成士杰端起酒杯说了一句推心置腹的话：“所有跟我有过交往的人都说我是好人，好人是啥？好人就是憨憨。”
李勇却说：“憨人有憨福，狼不吃憨憨。咱们都四十多岁了，有些事仿佛发生在昨天，听说十年来施秀莲一直不停地给你汇款，你跟那个老同学联系上了没有？”
成士杰有些丧气：“落款光写lz，lz那么大，叫我怎么联系？这施秀莲也有点憨，一直不停地汇款，让我心里感觉有了亏欠。”
李勇端着酒杯沉吟道：“也许施秀莲就想达到这个目的，让你成士杰感觉内心有愧。我认为施秀莲上大学后并没有变心，而是周围的人对施秀莲和她的爹娘有了误会。”
成士杰打了一个哈欠，说：“世上事、戏上事，有些事无法猜测。发生过的往事没有办法更改，只是感觉，我跟施秀莲之间产生了错位……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建立联系，只要施秀莲愿意，做不成夫妻也可以成为兄妹。”
月上中天，周围一片静谧，看起来成士杰失去了许多，却得到了四个儿女和一个贤惠的老婆。这足够，成士杰感到满足，有人说儿女是父母亲的债主，成士杰喜欢这样的“债主”，有四个孩子跟在屁股后面“讨债”，成士杰一刻也不敢放松。
夜里睡得很晚，一觉醒来，满屋子拥进灿烂的阳光。李勇和成士杰同时睁开眼，坐起，相互间对视一笑，有点滑稽。大女儿彩铃看见爸爸和叔叔醒来，端进来洗脸水，两个好友洗完脸，樱桃把饭端上炕，成老汉也不推辞，上炕坐在中央，成士杰和李勇分坐两边陪着老人，几个孩子和樱桃围坐在案板旁边吃饭。
吃完饭樱桃为成老汉换上新衣，两个女儿要去县城上学，坐上李勇的顺车，樱桃不放心老爹，也说想去县城逛逛。一辆北京吉普坐不下这么多人，成士杰装了一拖拉机洋芋，顺便把两个读小学的儿子捎到镇上。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县城也像一团发面一样迅速膨胀。一条新修的中心街南北贯通，街道两边各种商铺鳞次栉比，机动车辆明显多起来，市场上各种叫卖不绝于耳，各色物资日渐丰富，常见路边餐馆食客爆满，农民们一边咥老碗面一边大声喧哗，生活本来就该这样，人为设置的思想藩篱只能限制社会的发展。
李勇拉着成老汉一家四口来到县城，首先来到自己家里，安顿老汉住下，然后就去上班。成士杰开着四轮拖拉机拉着洋芋还在路上，两个女儿去上学，李勇媳妇马丽指着冰箱对樱桃说：“冰箱里啥都有，老人想吃啥就做啥。”说完也急急忙忙去上班。樱桃安顿成老汉洗完脸，扶老汉坐到沙发上歇息，成老汉却说：“咱们去吃荞面饸饹。”
成老汉每次来到县城，总要先吃一碗荞面饸饹，倒些醋，调些辣子，泼些油，放些盐，剥几牙蒜，然后蹲在板凳上，袖子一碗，一碗干捞饸饹瞬间吃完。
樱桃扶着成老汉来到农贸市场，看见卖荞面饸饹的餐馆已经拆除，整个县城都是一个硕大的建筑工地，成老汉每次来县城都能发现不同的变化。好容易在一处新修的门面前找到了荞面饸饹餐馆，樱桃扶老公爹坐下，然后去买饭，岂料老汉端起饭碗刚吃了几口，就噎住了，紧接着猛烈咳嗽，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樱桃赶忙为老公爹捶背，成老汉的额头上渗出来豆大的汗珠。
这种现象以前没有，樱桃说话带着恐惧：“大，你怎么了？”
成老汉把牙齿咬紧，只说了一个字：“疼”，紧接着脸色发紫。
来吃大碗饸饹的全是一些打工族或者农民，大家立刻七手八脚，拦了一辆出租车把成老汉拉进县医院，成士杰和李勇闻讯赶到医院时，成老汉病情已经稳定，护士正给老人家输液。成老汉对儿子和李县长咧嘴一笑，说：“吃得太猛了，噎住了。”
成士杰看老人额头黑里透黄，眼窝深陷，无限内疚，替老人盖了盖被子，看见护士朝他招手，跟着护士走进医生办公室，李勇随后跟了进来。
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医生跟李县长熟悉，说话比较直接：“现在只能按照胃出血来处理，首先为老人止疼，根据老人粘在衣服上的污物和血渍来判断，可能病情不太好。”
成士杰用手扶住椅子，强迫自己镇静，成士杰有预感，最近一段时间老人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成士杰说话有点急切：“大夫，你一定要治好我大的病，我们一家人都离不开我大！”
医生哀叹一声：“我理解每个病人和家属的心情，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不过——”医生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看李勇。李勇摆摆手，不让医生继续说下去，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老人可能患了绝症。
果然，检查结果出来了，成老汉胃癌晚期。根据老人的年纪和身体状况，已经不宜动手术，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老人病情稍微稳定一些，李勇用车把成老汉送回苹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