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海民中短篇小说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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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婚誓 三

成士杰把决心书装在衣服兜里,没有立刻向公社递交,成士杰还在犹豫,这的确是人生的关键一步,假如事态的发展没有成士杰想象得那么严重,小伙子还想给自己留一点回旋的余地。

太阳照旧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一连几天,施秀莲的身影不时在小伙子的脑海里显现,无法驱赶,可能两个人都有些莽撞,想冲破世俗的羁绊,静下心来思考,为了爱情而自毁前途,这代价是不是太大?

村子的白天显得平庸,人们该干啥照旧干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成士杰的心里老在忐忑,感觉中无数只眼睛在晃动,讥笑小伙子的无知和愚顽,老爹爹白天放羊,背着褡裢,褡裢里装两个冷馍和一把小镢头,渴了喝点山泉水,饥饿时啃两口冷馍,遇到甘草、黄芩或者柴胡,便用小镢头挖下来装进褡裢,积攒多了去供销社卖几个毛票零花。

成士杰的心里有种期盼,期盼跟施秀莲见面,他需要沟通需要理解。姑娘的眼泪容易冲垮一个男人的防线,施秀莲对成士杰哭诉,那个男人隐瞒了他的婚史,隐瞒了他还有一个男孩……成士杰深信不疑,在人们的物质生活条件极端贫乏的年代,类似的欺骗屡见不鲜。可是现在,姑娘在重压之下是否就范?

成士杰从窑洞里走出来,踯躅着来到施秀莲家门前,小伙子想得到某种确切的信息,假如姑娘不改初衷,成士杰决心投桃报李,假如施秀莲在重压之下退缩了,成士杰也另有打算。人生活在矛盾之中,遇到重大决策往往摇摆不定,这很正常,小伙子内心感觉郁闷。

成士杰吃了闭门羹,施秀莲家铁将军把门。这么说来跛狼一家三口已经走了,肯定是去了城里!看样子姑娘拗不过爹妈,被两位老人裹挟到城里出嫁……人世间,几多不幸几多愁!思想起上学的路上小姑娘跟在大哥哥的身后一副羞涩的模样,成士杰又有点忧伤。

返回自家院内,成士杰看见,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停在窑洞前,自行车在当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有自行车的人家肯定日子富裕。成士杰知道谁来了,沉重的心里又增加了一点慌张:“李勇,他这阵子来村里干啥?”

果然,李勇带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那天晚上施秀莲跟成士杰私自约会的事被跛狼发现后,父女俩当面摊牌,跛狼坚决不同意女儿跟城里那个男人悔婚,因为跛狼已经收了人家的彩礼,况且那个男人承诺给施秀莲找一个在招待所端饭的临时工,施秀莲是老两口的唯一依靠,老两口认为城里那个男人比成士杰强许多,在女儿的婚姻问题上跛狼老两口决心干涉到底!

就在成士杰去公社送政审表那天,一家三口关起门来闹腾,最后跛狼使了一点手段,答应去城里找施秀莲的姨夫商量退婚。到县城后跛狼两口子又逼迫女儿跟那个男人去登记(领结婚证),施秀莲宁死不从,好像事情闹大了,县里领导把电话打到公社,要公社协助调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李勇说得急切:“老伙计,我也是冒着风险来你这里。这阵子再说什么都不管用,至于你跟施秀莲究竟有什么交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来告诉你,有些事刀架到脖子上也不能承认!”

李勇说完就匆匆而去,连口水都没有喝。成士杰脑子还没有转过弯,原来想好的许多预案已经派不上用场,剧情的发展让成士杰始料不及,看来上大学的事已经泡汤,小伙子必须应付随之到来的各种不测,用现在的标准衡量那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在当年就是作风问题!成士杰把那份决心书从衣服兜里掏出来重新看了一遍,决定以攻为守,为自己争一份清白。

老爹爹放羊回来了,不停地咳嗽声让人心碎。成士杰突然感觉到,他不上大学的决定是对的,不管世事怎样变化,他永远是父亲的儿子,承担着为父亲颐养天年的责任,父亲需要成士杰照料,成士杰离不开父亲。

纷乱的思绪终于理清,成士杰反而心里踏实。土里刨食的日子虽然苦点累点,但是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皇榜提名的只是极少数,万一施秀莲在高压之下就范,成士杰只能听天由命。

人必须给自己减压,任何时候都不能思绪紊乱,想开了,成士杰突然感觉很饿,原来整整一天没有吃饭!成士杰来到爹住的窑洞里,看见爹正坐在灶前的草墩上发呆。记忆中老爹从来没有打骂过儿子,甚至对儿子连一句责备的话都不说,这阵子,老爹终于憋不住了,安慰儿子:“娃呀,心放宽些,想多了无用!”

成士杰感动着,看来老爹爹啥都知道,只是嘴上不说。是呀,想再多无用。儿子说:“爹,你上炕歇着,我做饭。”

老爹爹没有动弹,而是给灶口里填了一些柴,用火绳点燃,灶口有火焰吞出,火苗映红了老爹爹那张饱经沧桑的脸。成士杰把玉米面和少量的麦面搅合在一起,锅里的水开了,把案板支在锅台上,剁了半锅玉米面驴蹄子(一种面食),父子俩也不说话,一直吃得锅底朝天。

吃完饭爹说:“你累了,歇着吧,我来洗锅。”

成士杰回到自己住的窑洞,倒头便睡,竟然一夜无梦。

一觉醒来,看屋子内溢满灿烂的阳光。成士杰赖在被窝里几分钟,连接起昨天和今天的思绪,然后起床,洗漱。爹已经放羊去了,饭留在锅里,成士杰吃了饭,用木梳把偏分头梳理了一下,换上平时舍不得穿的皮鞋,然后义无反顾,朝公社走去。村子到公社十五里山路,成士杰一边走一边想,索性把决心书交给公社领导,这样就给自己不留挽回的余地,还能避免好友李勇那些辛辣而无休止的劝解。反正上大学的路已经被自己堵死,再没有必要瞻前顾后。

公社领导是一个参加过抗日战争的五十多岁的老头,穿一件缀着布纽扣的上衣,裤子膝盖上补两块补丁,光脚板穿一双布鞋,嘴里叼着烟锅子,一看就是那种泥腿子干部。听说工资八十多块,但是职位不高,这样的老革命当一个公社领导,不是能力有限便是犯过错误。

老领导接过成士杰的决心书,戴着眼镜,歪着头看了半天,然后用眼睛从眼镜圈的上边把成士杰瞅了许久。成士杰看老领导滑稽的样子,不敢笑,绷着脸,装着很严肃。

可能是一辈子经历得太多,老领导从内心替成士杰惋惜。老领导把烟锅灰弹掉,重新装了一锅旱烟,抽了两口,才说:“小伙子你很聪明。不过我得提醒你,你村里那个女子娃(施秀莲)在县上闹腾得很凶,要跟县委办公室的郝干事退婚,郝干事是县上领导的笔杆子,人家怀疑你跟那个女子娃有关系……节骨眼上你可要把握得住自己。”

泥腿子干部心直口快,行为做事有自己的风格。成士杰面露感激之情,说了声:“谢谢老领导。”然后告辞。

以后的几天相对平静,事态的发展没有大家预测得那么严重。那天下午一辆吉普车开进村子,吉普车上下来施秀莲和她的父母。成士杰的心里一阵悲哀,看样子心仪中的恋人在高压下已经就范,用不了多久,施秀莲就会穿上嫁妆,成为别人的新娘……成士杰用自己的前途做赌注,到头来输得一塌糊涂!

世上事、戏中事,有些事你无法预测,却在情理之中。事实上郝干事面对施秀莲的抗婚,主动打了退堂鼓。三十多岁的男人已经成熟,强扭的瓜不甜,郝干事不可能为了跟施秀莲结婚而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凡是吃公家饭的干部谁不希望官运亨通?这世上不缺女人,地位却有许多人竞争。郝干事权衡利弊,决定跟施秀莲解除婚约。郝干事索性好人做到底,请求办公室主任派了吉普车,把施秀莲和她的父母亲送回村中。

得到施秀莲退婚的确切消息以后,成士杰既高兴又懊悔,高兴的是这样一来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向施秀莲求婚,懊悔的是不该给公社送那份决心书,那份决心书等于彻底斩断了成士杰上大学的路子。施秀莲上大学也希望渺茫,这一次抗婚闹腾得沸沸扬扬,县上不能不考虑影响。

最晦气的要算跛狼,跛狼本意是把女儿骗到县城逼婚,岂料施秀莲宁死不从。既然女儿主动提出退婚,那就必须退还收了人家的彩礼。从县城临走时跛狼的连襟一再叮咛,男人家做事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能昧了良心。跛狼知道连襟的话外之音,装不得糊涂,可是到手的彩礼又退给人家,跛狼心不痛肉痛!

这件事在村里激不起浪花,大家只是替成士杰惋惜,小伙子做事太傻。至于两个年轻人的逸闻只是逸闻,那种破事不稀罕,谁家锅底没黑!逃荒的路上一男一女走到一起就成了一个家,村里老一辈人有谁是明媒正娶?可是跛狼却放不下,跛狼必须为自己挽回损失,唯一的办法就是确认女儿跟成士杰的关系,让成士杰父子俩去退还郝干事的彩礼,这样一来跛狼就不会有什么损失。

那是一天傍晚,成士杰的老爹赶着羊群回村,跛狼突然从村子旁边的树林里钻出来,把成士杰的老爹挡在路上。

老人家一辈子经历了太多的变故,遇到天大的事都显得不慌不忙。成士杰的老爹把烟锅子递给跛狼,这是农村人尊重对方的唯一做法,跟城里人敬烟一样。然后说:“邻家,有啥话咱回屋去啦,半道上不是说话的地方。”

跛狼把成士杰老爹递过来的烟锅挡了回去,话说得也很直接:“话不多,就几句,我嫌村里显眼。我女子叫你儿子迷住了,唉!这娃大了由不得大人。只是秀莲在城里订婚时收了人家的彩礼,前几年娃在城里念书,花了她姨夫不少钱,收的彩礼给她姨夫还了债,我想——”

老爹爹把跛狼的话打断,说得干脆:“我明白了,从现在起我得叫你亲家。我的娃也不想白娶你家女子,回家后我跟娃商量,你欠的外债我父子俩替你还上。”

羊群已经走远了,成士杰的老爹说完就去撵羊,把跛狼一个人晾在路边。其实跛狼欠外债只是一句托词,想不到成士杰的老爹就那么干脆,事已至此跛狼认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后边情节的发展跟大家猜测的一样,成士杰父子俩替跛狼还清了收取郝干事的彩礼,施秀莲跟成士杰光明正大地订婚,订婚那天成士杰请了几个同学好友,虽然大家感觉到成士杰得不偿失,但是人各有志,这阵子说啥都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