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野树林 (1)
鼹
鼠一直想认识狗獾。无论怎么看,狗獾都像是个重要人物,虽然不大露面。他那无形而重要的影响,这一带的人谁都感觉得到。但是鼹鼠每一次跟水老鼠提起,水老鼠都把这事往后推。“没错,”水老鼠说,“狗獾总有一天会来的。他总是经常出现的,他一出现我就可以给你介绍了!可你绝不能以为他是你所想象的样子,那得等见了面才知道。”
“你能请他到这儿来吃顿饭什么的吗?”鼹鼠说。
“他不会来的,”水老鼠的回答很干脆,“狗獾不喜欢热闹、请客、赴宴之类的事。”
“那么,我们去看看他怎么样?”鼹鼠建议。
“啊,我肯定他是一点儿都不会喜欢的,”水老鼠吓了一跳,说,“狗獾很腼腆,一定会生气。我跟他虽然熟,也还没有敢冒险到他家里去拜访他。而且也拜访不到,完全办不到,因为他住在野树林的正当中。”
“就算他住在那儿吧,”鼹鼠说,“可你以前告诉过我野树林并不危险,你知道。”
“啊,我知道,知道。确实没有危险,”水老鼠闪避着说,“但是我认为我们现在不能去那儿。不是时候,路也太远。何况这个季节狗獾也不在家。你只要安静等候,他有可能某一天自己会出现的。”
鼹鼠只好等候了。但是,狗獾却从来没有出现,而鼹鼠又每天都有好玩儿的东西。
于是他就一直玩儿到夏季过后许久,然后才开始让思想围绕那孤独的、白头发的狗獾运转。那时他们已常被冷气、寒霜和泥泞的道路关在屋里,窗外高涨的河水又流得太快,嘲弄着他们划船之类的设想——而狗獾却在野树林中心的洞子里过着自己的生活。
已经是冬天了。水老鼠入睡早、起床晚,睡眠很多。在短短的白天里,他有时随意地写写诗,有时做点家务。当然,到他家串门和聊天的动物总是有的。结果是,说了许多发生在今年夏天的故事,还把它们跟上一个夏天和夏天的活动做了比较。
回忆起来,夏天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画面有那么多,色彩又那么鲜艳!河岸的风光大游行似的稳步前进,一幅幅景物画依次庄严展示、变化着。来得最早的是紫红的珍珠菜,她沿着河岸的边沿晃动着一头厚密纷披的秀发,而她那映在河水里的脸也用欢笑回报她。紧跟而来的是柔嫩、沉思的待霄草,待霄草扬起的是一片粉红的晚霞。紫红与雪白相间的紫草也爬出土来,加入了这一行列。终于,连信心不足、姗姗来迟的野蔷薇也在某天的凌晨轻巧地踏上了舞台。于是他们知道:六月终于降临了,仿佛有弦乐的庄重音符宣布过似的——尽管那弦乐已变成了法国乡村舞曲。只是,他们还在静候着一个表演者,那就是水泽女仙要追求的牧羊少年,仕女名媛在窗口等待的骑士,也是即将吻醒沉睡的夏天、让她恢复生命和爱情的王子。于是,到穿琥珀短衫的、温雅馨香的绣线菊也踏着优美的舞步进入行列时,演出即将开始。
那戏演得多么精彩!懒洋洋的动物们舒服地躺在洞里,任凭风雨敲打着门户,回忆着那些深沉宁静的早晨。日出前一个小时,还没有散尽的白雾紧贴着水面,然后,沿着河岸震动起最初的跳跃和奔跑。于是,太阳突然来到了他们身边,大地、天空和河水出现了辉煌的变化,灰色化作了黄金,色彩再次在大地降生。动物们回忆起炎热的正午在绿荫深处懒洋洋的午睡——太阳的光线穿过,金色的条纹和斑点交织在一起;回忆起下午的划船和游泳;回忆起沿着篱路散步和穿过金黄的玉米地漫游;最后他们回忆起了清凉而漫长的黄昏——那些黄昏里集中了那么多故事,结交了那么多朋友,又安排了那么多未来大冒险。在短促的冬日,动物们围炉而坐时闲聊了多少东西呀!但是,鼹鼠手上仍然有太多时间无法安置。
于是,在某一天的下午,当水老鼠坐在热腾腾的炉火前的扶手椅里打盹儿、推敲着难以合辙的诗韵时,鼹鼠下定决心独自到野树林去探险,说不定能结识到狗獾先生。
他从温暖的大厅溜出,走到外面。那是一个宁静寒冷的冬日下午,头上是钢灰色的严厉的天。周围的野地一片荒凉,叶子全掉光了。他以为自己从来没有像这个冬季的日子里那么深入、亲密地窥见过事物的奥秘。那时,大自然正沉浸在一年一度的昏睡里,似乎已踢掉了身上的衣服。矮树丛、小山谷、采石场和一切隐蔽的地方,在绿叶葱茏的夏季曾是那么值得探索的神秘的地方,现在都伤感地裸露了出来,连同他们的秘密。它们似乎在请求他暂时忽略它们那褴褛的贫穷,直到它们能再像以前那样盛装游行,炫耀自己,以往日的迷彩戏弄他,诱惑他。在一定的意义上说这很可悲,可也叫人鼓舞,甚至欢欣雀跃。他为自己能喜爱那朴素无华的,脱去了艳装的严酷田野而高兴。他已经进入了赤裸裸的骨髓,而那是美好、强壮和朴实的。他不需要温暖的三叶草和结籽的草叶的表演,不需要树篱的屏障,山毛榉和榆树那波浪起伏的衣裙也似乎最好离他远一点儿。他兴致勃勃地向着野树林前进。那林子在他前面的深处,带着威胁,犹如宁静的南海下的阴险的礁石。
他刚进入时没有什么东西对他提出警告。树枝在他脚下咔咔地响,木块绊了他的腿,树桩上的野菌仿佛是一幅幅讽刺画,如某些既辽远又熟悉的事物,一时竟令他大为吃惊。但是,这些都有趣也刺激,它们引导着他前进。他向较为幽暗的地方钻了进去,那里树木越来越密,许多地洞在两旁对他做着鬼脸。
现在,一切都陷入了宁静。黄昏很快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阳光像洪水一样流泻尽了。
然后一张面孔出现了。
他朝身后望去,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那应该是一张脸,一张丑陋的、邪恶的小脸,从洞口盯着他看。他转过身去面对他时,小脸不见了。
他加快了步伐,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他经过了另一个洞,又一个洞,再一个洞,这时,确实有一张窄窄的小脸,凶狠地朝他瞪着眼,从一个洞里闪现了一下,又消失了。他犹豫了一下,鼓起劲儿继续大步前进。然后,突然间,仿佛一向如此的,远远近近的每一个洞口(那里有好几百个洞)都似乎出现了脸。那些脸来来往往,凶险地、仇恨地瞄着他:目光生硬、阴险而且犀利。
他想,只要能避开河岸上的洞,就不会再有面孔了。他绕开了路,穿进了树林里人迹罕至的地方。
然后口哨声开始了。
很微弱,却尖锐,初听见时在他后面很远,但是不知为什么它却催着他前进。然后,仍然很轻微而尖锐的声音却又到了他前面很远,使他犹豫起来,想回头走。正在他停下步子犹豫不决的时候,那声音又从两面同时传来了,仿佛被接了过去,散了开来,弥漫到了整个森林,直到最远的边界。显然,无论他们是谁,他们都没有睡,警惕着,做好了准备!而他呢,他却是独自一人,没有武器,没有谁帮助,而夜又已经降临。
然后脚步声又开始了。
声音很轻微,很柔和,起初他以为是落叶,随着音量的增大,出现了有规律的节奏,他想,那一定是小脚踩在地面上发出的声响,听起来离他还很远。但那声音是从前面还是身后从传来的呢?开始它好像在前面,然后又好像在后面,然后似乎前后都有了,而且变大了,增多了。
他着急了,东一听,西一听,声音又从四面八方传来,似乎要包围他。在他静静站着聆听的时候,一只兔子穿过树林向他匆匆跑来了。他等着,期待着兔子脚步放慢,或是绕开他走别的路。可是,那动物却在跑过他时几乎擦到了他。兔子板着面孔,很凶狠地瞪着大眼:“滚出去,你这个笨蛋,滚出去!”鼹鼠听见他吱吱叫着绕过一个树桩,进了一个普通的窝,消失了。
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加大了,后来竟像突然洒下的冰雹,噼里啪啦打在他周围枯叶的地毯上。现在整个树林都似乎在使劲地奔跑、追赶、围猎。是想包围什么东西吗?他慌乱了,没有目的地跑了起来,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他绊着,磕着,钻着,躲着,最后是一株老山毛榉让他避进了一个深深的黑洞里,保护了他,也给了他隐蔽,说不定还给了他安全,谁说得清?总之,他太疲倦,再也走不动了,只能钻到落进树洞里的枯叶里,希望能暂时得到点儿安全。他躺在那儿喘气、颤抖,静听着外面的口哨声和脚步声。这时他才终于明白了这种可怕东西的含义:住在田野和树丛里的小居民在这儿所遇到的,在他们最黑暗的时刻所感受到的东西——水老鼠曾经徒然地努力想让他避开的东西:野树林里的恐怖。
与此同时,水老鼠却在舒服温暖的炉火边打着盹儿,那张还没有写完的诗笺从他膝头上掉了下来。他的脑袋后仰,张着嘴,做着在绿色的河岸上漫游的梦。这时,一个煤块掉了下来,炉火啵的一声,爆出了一团火,他一惊,醒了,想起了刚才做着的事,伸出手从地板上拾起了他的诗,细读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子找鼹鼠,想问他能不能想起一个押韵的好字眼儿。但是鼹鼠不在。
他听了一会儿,屋子似乎很平静。
然后,他叫了几声:“鼹鼠!”却没有回答。他站起身,进了大厅。
鼹鼠的帽子没有挂在他平时挂帽子的楔子上,往常总放在伞架旁边的雨鞋也不见了。水老鼠走出房门仔细检查了屋外泥泞的地面,希望能找到鼹鼠的脚印。没错,脚印就在那儿。鼹鼠的雨鞋还是新的,是为过冬买的,鞋底新而尖的凸钉印在泥地上清晰可见。鼹鼠走的路笔直,有目的,径自通向野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