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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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 路 (2)

他们出发了,有的在车边走,有的坐在车辕上,随心所欲,同时说起话来。那是个金色的下午,他们踢起的灰尘稠稠的,令人满意。大路两旁是茂密的果园,鸟儿们在果树上对他们快活地啁啾。善良的旅客从他们身边经过,不是招呼他们“你好”,就是停下脚步来说些好听的话,赞扬他们那美丽的马车。坐在门口树篱边的兔子举起前爪说,“啊,太美了!啊,太美了!啊,太美了!”

黄昏之后很久他们才在一片草地上停了车,那里离住宅区很远。他们又疲倦又快活,离家已是好多里路。他们解下马,让他去吃草,自己则坐到马车边的草地上,吃着简单的晚餐。 蛤蟆鼓吹着自己对未来日子的设想。周围的星星越变越大、越来越明亮了。黄澄澄的月亮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悄悄冒了出来,是来跟他们做伴,听他们谈话的。最后,他们钻进了马车里自己的小床上。蛤蟆蹬踢着一双腿,疲倦地说,“好了,晚安吧,伙伴们!这才是真正的绅士生活!你们还会谈你们那老河吗!”

“我不谈我那河了,”耐心的水老鼠说,“你知道我不会谈,蛤蟆。可我还是想念它,”他动情地低声加了一句,“我还是想念它,一直想念它!”

鼹鼠从毯子底下伸出爪子,在黑暗里摸到水老鼠的爪子,捏了一把。“你喜欢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水老鼠!”他低声说,“我们明天早上跑掉怎么样?一大早,跑回我们心爱的河边的老洞里去。”

“不,不,我们得坚持下去,”水老鼠低声回答,“非常感谢你,但是我应该陪着蛤蟆,坚持到旅游结束。留下他独自一个是不安全的。这用不了多久的,他的古怪念头从来不会长久。晚安。”事实上结局的到来比水老鼠预言的还要快。

经历了这么多露天生活和激动之后,蛤蟆睡得非常香,第二天早晨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

鼹鼠和水老鼠只好静悄悄地干起活来。水老鼠收拾马、生火,洗前一天晚上的杯盘,准备早点;鼹鼠走很远的路到最近的村庄去弄牛奶、鸡蛋和种种必需品——那是蛤蟆当然会忘记准备的。等到吃力的活干完,两个朋友累坏了正在休息时,蛤蟆起床了,又新鲜又快活,说是现在没有了操持家务的烦恼、忧心和疲劳,日子过得真是又轻松又愉快。

那一天他们在野草满地的荒原上沿着狭窄僻静的土路漫游,和第一天一样来到一块荒地宿了营。不过,这回两个客人故意让蛤蟆也公平分担了一份活儿干。结果是,第二天早晨该出发的时候,蛤蟆再也不因原始生活的简朴而兴高采烈了。他真恨不得回到床上去,却硬被拽了下来。和前两天一样,他们的方向是走狭窄的土路跨越田野,到午后才走出土路,上了公路——那是他们第一次上公路。但意外的灾祸立即从那儿跑了出来,落到他们头上——那是一场严重影响了他们远游的灾祸,对蛤蟆的事业也产生了难以抗拒的影响。

他们在公路上逍遥地走着。鼹鼠走在马头边,跟马谈着心,因为马在抱怨受到了可怕的排斥,大家对他漠不关心。蛤蟆跟水老鼠跟在马车后面,谈着话——至少是蛤蟆在谈话,水老鼠虽然不时地插上几句,“对,对极了,那你怎么跟他说的?”但心里却有截然不同的看法。这时,他们听见后面很远处传来了一阵警告似的嗡嗡声,很微弱,仿佛是远处的蜜蜂。

他们回头一望,看见一小团灰尘围着一个强有力的黑糊糊的中心,以令人无法置信的速度向他们扑来。灰尘里有一种‘噗噗噗’的呜咽声,像痛苦不安的野兽发出的。他俩几乎没有理会它,又恢复了谈话。可他们那和平局面竟仿佛在转瞬之间就改变了。疾风夹着喧嚣飞驰而来,逼得他们跳进了身边的沟里。那玩意儿已经到了他们头上!‘噗噗噗’的声音有恃无恐地吼叫着钻进了他们的耳朵。瞬间他们瞥见了闪光的玻璃和豪华的摩洛哥皮,一辆精美的汽车刹那间霸占了天地。

它硕大无比,热情冲动,逼得人出不了气儿。司机紧张地握着驾驶盘,车后扬起的一大片灰沙把他们裹得严严实实,叫他们睁不开眼睛。汽车奔驰而过,然后便缩小成了遥远处一个黑点,恢复成了嗡嗡叫的蜜蜂。

灰色的老马吃力行走时,本在梦想着他那平静的养马场。遭到眼前这从未经历过的变故之后,他竟放纵起自己的天然情绪,不顾鼹鼠在他脑袋边的一切努力(那些想唤起他良好情操的生动话语),任性地前仰、后踢、倒退。马车往路边的深沟里翻滚了下去。马车先是摇晃了一下,然后便是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顷刻之间,那嫩黄色的马车,他们的骄傲与欢乐,已经躺在了沟底,成了一堆无法修复的废铁。

水老鼠激动得几乎发疯,在大路上跳来跳去。“你们这些流氓!”他晃动着两只拳头大喊大叫,“混蛋,强盗,你们破坏交通!我要起诉你们!要告你们!要把你们全都告上法院!”他的怀乡病全部消失,摇身一变,成了一艘嫩黄色的船的船长,叫敌对的水手不顾后果的胡乱驾驶逼上了浅礁。他努力回忆出全部精彩尖刻的语句——那是他在汽艇老板逼近河岸行驶,让河水冲了他家客厅地毯时所用的咒骂。

蛤蟆在灰扑扑的大路正中坐下了,双腿劈开,伸在面前。他直勾勾地望着汽车逐渐消失的方向,呼吸急促,脸上一副满足的表情,偶然还咕噜几声“噗噗噗”!鼹鼠忙着安抚着那匹马,不一会儿他成功了,然后又去看侧卧在沟里的马车。马车的样子叫人辛酸。板壁和窗户碎了,车轴弯曲得无法补救,一只轮子脱落,沙丁鱼罐头撒了满地,鸟笼里的鸟还在可怜巴巴地呜咽,尖叫着希望给放出来。水老鼠来帮忙,但是即使是他们俩一起使劲也无法把车扶正。“嗨!蛤蟆!”他们叫喊,“来搭把手行吗?”

蛤蟆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从他坐着的路上挪挪身子。他俩去看他是怎么回事,却发现他好像丢了魂,脸上带着快活的微笑,眼睛仍盯着破坏者扬起的灰尘,嘴里还在不时地咕噜着“噗噗噗”。

水老鼠摇摇他的肩膀,“你能来帮我们一把吗,蛤蟆?”他厉声地问。

“激动人心的光辉景象!”蛤蟆念叨说,仍然没有挪动的意思。“运动的诗歌!旅游的真正工具!唯一的工具!今天还在这儿,明天却越过村庄,跨过市镇、城市——永远在别人的地平线上!啊,幸福!啊,噗噗噗!啊,了不起!啊,了不起!”

“行了,别发傻了,蛤蟆仔!”鼹鼠失望地叫道。

“想想看,我居然还不知道!”蛤蟆仍然在嘟哝、念叨,像在梦呓。“我已经逝去的、荒废了的岁月呀!我居然还不知道,甚至还没有梦到!可是现在……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已经充分意识到了!啊,今后展现在我眼前的将是怎样铺满鲜花的道路呀!我那不要命的狂奔会掀起多大的灰尘呀!在我那壮丽的冲刺背后将会有多少马车被无情地掀进沟里呀!讨厌的小马车!卑贱的小马车!嫩黄的小马车!”

“我们拿他怎么办?”鼹鼠问水老鼠。

“没法办,”水老鼠痛快地回答,“因为真拿他没办法。听着,我跟他认识许多年。他现在已经中了邪,迷上了新的东西。刚开始入迷时他永远是那样的。从现在起,他好多天都会这样,像是在幸福里梦游,现实的东西对他起不了丝毫作用。别理他,我们俩去看看还能为马车做点什么。”

经过仔细检查,他们发现,即使靠他们俩把马车扶正了,那车也无法再旅行了。车轴已经没有了希望,掉下来的车轮也散成了几块。

水老鼠把马缰挂在马背上,牵着马头,另一只手提着鸟笼和笼里那歇斯底里的住客。

“来吧,”他对鼹鼠严肃地说,“离最近的市镇还有五六英里远,只能走路了。越早出发越好。”

“可是蛤蟆怎么办?”他们俩一起出发时鼹鼠着急地问。“像他现在那丢了魂的样子,可不能让他一个人坐在马路当中呀!不安全!万一又来那么个东西怎么办?”

“啊,去他的蛤蟆吧,”水老鼠恶狠狠地说,“我不再理他了。”

不过,他们还没有走出多远,背后就传来了吧嗒吧嗒的脚步声,蛤蟆已经赶了上来,把两只爪子分别塞到他俩的手肘下,呼吸仍然急促,眼睛仍然直勾勾地望着。

“现在,听着,”水老鼠狠狠地说,“我们一到镇上你就迳直到警察局去,看他们是否知道点儿那汽车的情况,车是谁家的,并提出投诉。然后,你去找一家铁匠铺或车轮匠铺,安排把车弄回来修好。可能要费点儿时间,但也不是坏得没有了希望。鼹鼠跟我到客栈找几间舒适的房间,让我们得住下来,等马车修好,也等你那受了震的神经恢复正常。”

“警察局,投诉!”蛤蟆迷迷糊糊地咕噜道,“让我去投诉上天赐给我的那美丽的、天仙样的幻影吗?让我去修马车吗?我跟马车永别了!我再也不想见那东西了,也不想听谁提起它了。啊,水老鼠!你想象不出我有多么感谢你,因为你同意了参加这次旅游!没有你我就出不了门的,也就大有可能永远见不到它——那只天鹅,那道阳光,那声炸雷了。我就可能永远听不见那勾人魂魄的声音,也嗅不到那叫人迷醉的香味了!为这一切我都得感谢你,我最好的朋友!”

水老鼠对他绝望了,背过了身子。“你明白他这是怎么回事了吧?”他越过蛤蟆的头顶对鼹鼠说,“他根本没有希望了,我放弃了——到了镇上我们就到火车站去,要是运气好能在那儿搭上车的话,今天晚上就可以回到河边。今后如果你再发现我跟这个令人生气的动物在一起玩儿呀……哼!”他哼了一声,在随后的疲劳的步行时间里,就再也没有跟蛤蟆说过一句话。

他们来到市镇,把蛤蟆安排到二等车的候车室,给了搬运夫两个便士,让他仔细照看蛤蟆。然后便把马留在一家客栈的马厩里,交待好一切。最后,一列慢车把他们送到了离蛤蟆大院不太远的一个车站。他们护送那中了邪的、梦游着的蛤蟆到了家门口,让他进了门,叫管家给他弄吃的,脱衣服,送上床。然后才从游艇间弄出了自己的小船,划回了家。很晚以后,他们才在自己河边那舒适的大厅里坐下来吃晚饭。水老鼠非常高兴,心满意足。

第二天,逍遥了一整天的鼹鼠在黄昏时坐到河边钓鱼。水老鼠跟朋友闲聊之后,信步走来看他。“听见新闻没有?”他说,“满河岸谈的只有一条新闻:今天早晨蛤蟆坐早班火车进城去了,订购了一部非常昂贵的大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