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略阵会诸侯6
东西两军一场恶战,从黎明到黄昏,厮杀了整整一日。东军背水而战,西军以寡击众,攻守之势数度变换——西军几次差点将东军赶下河,然而又被源源不断的登岸东军击退,东军一度摸到西军大营的围栅,但还是被铁骑驱赶了回来。战至黄昏,东军仍然攻不下西军的营栅,最终只得仓皇撤兵。由于指挥的秩序早已荡然无存,很快演变成溃败,败兵拼命争抢上船,有水性的则丢盔弃甲,泅河逃生。战场上一片狼藉,连绵十几里的河滩上全部都是残缺的尸体和零落的旗帜。连静静流淌的河水也染成了赤色,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味,有如死亡的气息四处弥漫。
夜幕临近,西军士兵们还在河滩上清扫战场,收拾尸首与兵器,没人注意到树林里,有个人正躲在树上,一动也不动。此人便是秦毅,他在一片混战中跑到敌营南侧的小树林,爬到一棵大树上休息,竟然就这么睡着了,这一觉便睡到太阳落山,没搭上东军撤退的船筏,独自一人落在了南岸。
“唉,一群废物打仗不行,逃跑倒是挺快的!”秦毅憋了一肚子火,不由愤愤自语,“不知小罗他们安危如何?唉,以他的本事,应该不至于殒命吧?可恶,我要是知道是这种结果,才懒得跟冉都尉出来打这一仗呢!又得不到什么功劳!”他不愿尽力拼杀,并非怯懦,只是不想为那些有功不赏的肉食者效劳。
终于捱到了深夜,西军的兵士们都返营了,静悄悄地只听得见几声乌鸦的嚎叫。秦毅这才从树林里跑出来,借着暗淡的星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河边跑,准备泅河回北岸。这短短的一段路无比艰辛,倒不是有多么危险,而是东军将士的尸体遍布河滩,必须要小心翼翼才不至于踩踏——在秦毅看来,对战死者的敬畏之心必须要有。
可夜色昏暗,秦毅还是免不了踩中几次,当第五次踩到一个身体之时,秦毅却听到一声轻微的呻吟。他大惊,定睛俯视脚下,发现这具“尸体”竟然还能动弹。可见他浑身血污,大腿上插着一只箭,正微睁着双眼哼哼唧唧。
“兄弟,你还好吗?”秦毅见状不禁心中一阵痛楚,“哎呀,这可怎么办呢?”他犯了难:此人负了箭伤,绝不能浸水,背着他泅河是不成的;而把他扔在这里,那更是必死无疑了。
秦毅不算是侠义高尚之人,但看这伤兵年纪轻轻的,不禁心生怜悯,于是好言安抚道:“兄弟莫怕,你叫什么名字?“
“呃……”伤兵喘着粗气,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周……慷”。
“好名字,有朝一日,你征战沙场的英名会传回家乡的!”秦毅想起了许多当年的战友,他深知军中男儿最在乎的是荣誉,“对了,你是哪里人?”
“吴兴……阳羡人……”
秦毅听到这地名,顿时一惊:那不是周子隐将军的故里吗?
“你刚才说你姓周?你可是吴兴周氏的子弟?”
“是……”
“周子隐将军可是你尊长?”
“是阿公……”伤兵的眼神里忽然也有了光彩,挣着力气说道:“兄弟,我周慷,没有辱没家声!”
“哎呀,竟然是周将军的孙子!”秦毅既感到震惊,又感到悲痛,“周将军的孙子……莫非今日也要战死沙场吗?”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前面有一条冰冷的沁水,虽然不深,却足以成为周慷的天险。
“你放心,待会一定有人来救我们的!”他无计可施,只好用这样的话来安慰这个可怜的年轻人。
方才语毕,就听见不远处一人问道:“是师兄吗?”——这是罗羽的声音!
秦毅大喜过望,答道:“是我!”随即看见一只小船荡悠悠地靠近岸边,两个黑黢黢的人影从船上下来,走到近前来,可不正是罗羽和冉隆!
“冉都尉也来了!”
冉隆也大喜道:“哎呀,秦老弟!对不住了!白天场面太混乱,俺好不容易才收拾好本部士卒,战到撤兵。待回营之后清点人数,发现你不在。俺寻思以秦老弟的本事,肯定不至于在乱军中就没了,便和小罗弄了只小船趁夜来找寻,没想到才过河就找着了。”
“那真是太好了!正巧我这里有个人需要你这艘船。”秦毅指指周慷,“这是我一位恩人的后嗣,万望都尉照顾!”
“那是当然之事!”冉隆斩钉截铁道。稍后三个人便一起抬着周慷坐上小船,晃晃悠悠地划船回到了北岸。然后又迅速步行回到军营,立即叫来随军医官来治疗周慷。医官拔出周慷腿上的箭头,用滚烫的铁针炙烤并缝合伤口,痛得周慷几乎昏厥过去。好一番折腾之后,终于处理包扎了伤口,转危为安——这个年轻人其实伤得不重,只是因失血而显得虚弱。
见周慷没有大碍,秦毅等人这才回去睡觉,此时已经是子夜时分了。
到了次日晌午,秦毅和冉隆又去看望周慷,只见他躺在榻上休息,精神已恢复八成,没有发高烧,伤口也没有疮疡化脓。
“周慷在此谢过各位恩人呐!”周慷见到秦冉二人,感激不已,要不是秦毅制止,他就趴到地上跪拜了。
聊起负伤的经过,周慷颇为惭愧道:“我昨日是头一次上战场,心中惶恐,不小心中了一箭,就昏了过去,要不是几位恩人相救,我就再也不能回江东了!”
“不用谢我们,这都是天意呐。”秦毅看着周慷,想起这其中的缘分,不禁啧啧称奇,“是周将军的在天之灵保佑着你!”
“是啊,阿公如能得知,必然也是十分欣慰。”
“可你为何要从遥远的江东而来,参与这场战役中?”
“那赵王篡位,乃天下之祸首,我听说成都王有志讨贼,所以便远道而来,助讨叛逆……”周慷激动起来,一时咳嗽不止。
“啊,果然是周将军的好孙子!”秦毅竖起大拇指,“你恐怕受了风寒,不要多说话。”
“没错,看你年纪轻轻的,也是个都尉了。”冉隆看到周慷的腰牌,发现他与自己职位相当。
“只不过是托家族名声而已,我们周家是江东名族,大事不能落人之后,所以我就带了三百多名乡党子弟来这里为国效命。承蒙成都王殿下嘉赏,忝列都尉之衔,却不料头次上阵就闹了笑话。”周慷是既自豪又惭愧。
“今日看到你,我又想起当年周将军的风采,将军后继有人,实在令人欣慰!”秦毅看周慷气概非凡,也很有些欣赏。
说到这里,冉隆突然插嘴道:“秦老弟武艺卓绝,何不再度从军报国?以秦老弟之能,可不止都尉之职。”
既然冉隆问起,秦毅也懒得再隐瞒,坦诚道:“事实上,我已效命于并州官府,任武猛从事之职。”
冉隆咿呀一声道:“原来竟是秦从事!失敬,失敬!”
秦毅摆手道:“我这个官职,不过是个虚衔,不能与你们两个相比。”
周慷道:“哪里,秦从事是阿公的旧部,多年前就征战沙场,而我只是个后生而已,不敢与二位并列。”
听周慷这一说,秦毅又想起周处的结局,不禁叹息道:“周将军壮烈殉国,实是为奸佞所害,这口气我至今都咽不下。”
冉隆已经从秦毅那里听说了周处的事迹,也叹道:“是啊,世道叵测,周将军那样的忠臣不能善终,孙秀那样的狗贼却能窃居高位,简直是岂有此理!”
周慷道:“唉,我又何尝不想为阿公复仇呢?可是以我之力,想对付那些朝中巨擘,有如蚍蜉撼树,毫无可能,只能忍下愤怒,祈求苍天给他们惩罚了!”
秦毅听他这话,又悲又恨,悲的是周将军已离世多年,恨的是仇人至今逍遥,不由得心下默默发誓:“梁王的仇我也忘不了,等讨伐军打进洛阳,就去趁乱杀了他!”可他嘴上却只是道:“自作孽,不可活,恶人终有天报。”
几个人一起聊了很久,一个慌慌张张的将士闯了进来,满头都是大汗,“大公子,终于找到你了!”他一见周慷,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原来是周家的家臣周察,随周慷一同出征,不料混战之中竟不见了主人。撤退之后寻了一整夜无果,正忧心如焚之际,冉隆派人来告知周慷处境,顿时大喜过望,火速赶来。
于是便把周慷交给周察等部下照料,临别之际,周慷还反复询问秦毅和冉隆的住址,欲将来联络会面。秦毅如实相告道:“我住在晋阳城安贤院中,将来若到晋阳来,自当为东道主。”
周慷道:“一俟伤愈战止,即到晋阳拜访!”
“好,后会有期!”秦毅慷慨一笑,目送周察等人抬着周慷离去,又对冉隆道:“昨日之战也不算无功,终于能报答一点周将军的恩情!”
“是啊,这小子出身名门,又忠勇可信,日后定能青云直上,俺冉隆交上这个朋友,一定不会有错!”冉隆也笑了,忽而又皱起眉头,“只是昨日折了一百多名乡党,实在是痛心。”
秦毅安慰道:“哎,沙场之事,本即是生死无常,冉都尉还请节哀。”
“唉,也怪他们自个儿平时习艺不精,初次上阵就仓皇战殁。只能希望手下的弟兄们都好生自重,平时多加锻炼了。”
“然,练兵之事,最是紧要。”秦毅还记得当年周处是怎么调教士卒的,他在流落陇山秦家之际,就曾运用过其中的精髓,“也许,我可以提供一点帮助。”
冉隆乍得一惊,“哦?秦从事也懂得练兵之法?”
“曾见过周将军练兵用兵,亦曾在秦家堡督训丁勇,或许可尝试一二。”在这一方面,秦毅已算是经验老道。
“好,下次大战来时不远,还请多劳秦从事!”冉隆郑重下拜,“此乃眼前大事,拜托了!”
“诺。”秦毅当即应下,欲以报答冉隆昨日的救援之功,“定当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