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豺狼环伺 孤鸾照镜
卯时三刻的漏声穿透九重宫门,李从嘉的重瞳倒映着玉阶下翻涌的朱紫浪潮。
“太子殿下。”
太子冕冠的十二旒垂珠轻撞,将群臣的面孔割裂成模糊的色块——绯袍的冯延巳像团将熄的炭火,紫袍的陈觉似凝血的箭疮,青袍的徐铉则是冰层下游弋的鱼。
大多数的官员面对这位新册立的南唐太子,心中多多少少都是带着些怀疑与审视的态度。
过往只是以皇子的身份对待,如今登堂入殿倒是带给了他们一些别样的感受。
在众臣心中,李煜貌似也并不像传闻中那般如花似柳,相反,倒是从内而外散发出一股英豪气。
一旁的冯廷巳若有所思的看着,心中也是嘀咕怎么在短短数日之间这位六皇子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陈觉面色最为异常,几乎是耷拉着脸完成了揖礼。
李从嘉当然是注意到了他的这些个小动作,心中也是不恼,毕竟以后有机会给他穿小鞋。
今日第一次以太子身份临朝,百官大多是以试探的态度应付他。
这般体验,倒是让他联想到了竞选校级干部时其他友人对他投来的“和善”的目光。
李从嘉咽了一口口水,强迫着自己打起精神。
这份恭迎倒也没有持续太久。
“宣州水患,请减茶税三成。”徐铉的奏本刚举过眉梢,冯延巳的象牙笏板已横插进来:“徐给事可知光政院账簿?减税三成,神武军的铠甲便少三千副。”
话里话外都是在暗示徐铉啊。
其他官员也是纷纷点头,附和冯鬼的说法。
在朝为官首要当然是给宰相面子。
徐铉三年前就曾弹劾冯延巳之弟侵占茶山,此刻老御史的袍角还沾着宣州特有的红泥,这梁子一旦结下就难以收场了。
更不用说冯党把持的光政院,去年仅修缮宫观就耗去茶税半数。
看着两人斤斤计较的神色,他这位新任太子倒是有些沾沾自喜。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啊!
心中盘算着,李从嘉倒是上前半步,对着龙椅上的李璟躬身。
冯廷巳眼皮子一跳,莫非这李煜也知道他背地里做的勾当?
“有言便奏。”李璟也是颇感兴趣的对李煜点了点头,李煜做了十余年的闲散王爷,他肚子里到底有怎样的墨水。
“冯相理政多年,茶税征收自有深意。“
李从嘉的目光突然停在徐铉奏本上,冕旒垂珠遮住眼中寒芒。
冯廷巳一时无语,看着面前为他真挚发言的李煜,竟然是找不到半分反驳点。
徐铉的旧袍簌簌发抖:“殿下!宣州茶户易子而食...“
话音未落,李从嘉的重瞳便是瞪了他一眼:“减税三成,江淮防务便要裁撤五营军费。“
也不是完全偏袒冯廷巳,而是南唐军费本来就裁剪不得。
李从嘉如今的身份是当朝太子,做事自然不能太过于片面。
况且尚有前车之鉴,李弘冀就是因为操之过急,落了一个暴毙的下场。他尚且年轻,与这些老头耗得起。
李从嘉想要再提点徐铉几句,但也想着这在朝堂之上,控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当下便强忍下了心中的躁动。
目光转向了一旁的陈觉,对了,这位枢密使大人今日可是一言未发呢……
枢密院是管理军国要政的最高国务机构之一,枢密使的权力则是与宰相相当。
此刻陈觉的目光掠过徐铉与冯廷巳,一时间也是拿不住主意。
这位新太子究竟意欲何为。
徐铉红着脸生着闷气。
冯廷巳茫然的皱紧眉头,没有半分得胜的喜悦。
陈觉则是低头沉思,有些不解。
龙椅上的李璟将众生百态收入眼底,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
百官原以为李煜会走和李弘冀一样的路子,没想到他会在朝堂上公然力挺冯鬼,这般举措,倒显得他李从嘉是被冯廷巳“保举”上来的傀儡太子。
李从嘉是这样想的么?当然不是!
他心知冯党根系深固,此刻翻脸只会逼其狗急跳墙,既要借冯延巳制衡陈觉,又要留清流作斩棘刀,这出戏得唱得更荒唐些反而更加有趣。
这才是他在殿前,假意拥护冯廷巳的缘故。
再者对于自己老爹李璟而言,他也不会希望这时候与冯廷巳等人翻脸。
不是不做,而是时机尚未到来。
若是一味强行的站在冯陈的对立面,不仅自己的太子之位难保,也许生命也会受到波及。
怎么说也是二十来岁的壮志青年,心性自然比不得稚嫩的幼童。
李从嘉就这样安静的等候着,总会有人沉不住气。
如他所料,陈觉突然出列,鱼袋金线扫过徐铉的笏板。
“臣有本奏!“
“吴越水师犯境,请调润州营移防采石矶。“他手中呈贡的江防图被李从嘉看得分明。
李从嘉的冕旒微微颤动。他记得史书所载,今年秋吴越根本无力犯境,这分明是要调走太子旧部,余光不由得瞟了一眼陈觉。
陈觉意识不到李煜的动机,索性转移话题,将太子麾下的润州营垫了起来。
他立即接过陈的话茬,开口问道:“枢密院可查实军情?“
李从嘉露出一副忧国忧民的神色,倒是带着指教的意味在询问这位枢密院的大臣。
话刚说完,他就看向了龙椅上的李璟。
李璟倒是微微侧身,用手捂着有些发疼的胸部(李璟有肺疾),余光则是时刻注意着陈觉的面色变化。
冯廷巳也不说话,站在一旁宛如事不关己。
陈觉知道事情糊弄不过去,干脆看向一旁的冯廷巳,糊弄的说道:“太子殿下若是不信,可以问问冯相。”
听了这话,李从嘉在心中满意的点了点头。
若是陈觉找个其他什么借口,说不定还能糊弄过去。只是这事一旦扯上了冯廷巳,性质就变化了许多。
朝堂上利益可以共享,但是麻烦可不是谁都想接受的。
更何况还是统率群臣的宰相。
冯廷巳面色不变,只是开口回应道:“国主,陈枢密所言无误。”
难怪他能当上宰相,这就事论事的态度陈觉估计一辈子也学不会。
冯廷巳说的轻巧,语气却是平淡的可怕。百官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见火候差不多得了,他当即接过了冯的话茬:“儿臣自然是相信陈老的话,只不过儿臣孤初承大统,如新舟行浪,难免颠簸。”
“幸有陈枢密这等旧桨扶持——“他忽地抬眼,重瞳锁住陈觉腰间鱼袋,“只是这浪急风高时,桨若划得太深,反倒搅起暗礁。“
满殿朱紫屏息,这位新上位的太子殿下,估计不好打交道啊……
李从嘉沉沉吐出一口浊气,旋即放声说道:
“儿臣即太子之位,承九庙之灵,承先帝之遗烈。今江淮波荡,四境未靖,诸卿皆社稷肱骨,当思勠力同心,共纾国难。
昔光武中兴,岂独一人之功?实赖云台二十八将之勠命也!”
他振袖而起,冕旒玉藻铿然作响:“若使农桑得复,仓廪得实,甲胄得缮,则大厦虽倾可扶,狂澜既倒能挽。诸君其勉之,勿令我作《黍离》之叹!”
不论满朝是魑魅魍魉还是精兵良将,这南唐的天下安定他便许诺接下了。
此后余生,既是李从嘉,也做词人李煜。
………………
退朝时,韩熙载的竹笏突然坠地。
这位新任秘书省少监怔怔望着玉阶上的太子——传闻中那个醉心词赋的六皇子,此刻正用重瞳扫视群臣奏本,朱批字迹峻峭如斧凿,全然不似他昨夜旧档里读到的缠绵笔迹。
一时间有些惘然,又有一些澎湃。
“韩少监留步。”
李从嘉忽然唤住他,指尖点着弹劾冯党的奏疏,“听闻你上月作《止戈赋》,可有下卷?“
韩熙载的幞头翅角微颤。
他确在赋中暗讽冯延巳穷兵黩武,但文稿早焚于香炉。
再有脾性之人,也会被这朝堂之事抹平棱角。
“公若不弃,不知可愿移步澄心堂,共赏宣州新贡的堂纸?”李从嘉挤出微笑,拱手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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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南唐书·徐铉传》载其“七奏宣州茶政,触怒权贵“。(卷三十四)
②:南唐光政院掌财政,《景定建康志》载“岁修宫观费逾百万缗“。(卷九)
③:《十国春秋·吴越世家》载其“保大十五年大旱,罢水师巡江“。(卷七十八)
另补充:《后汉书·光武帝纪》载云台二十八将辅佐中兴。
《诗经·王风·黍离》刺周室颠覆,此处反用其意。
④韩熙载(902年—970年8月31日),字叔言,北海人(今山东青州)。五代十国南唐名臣、文学家。
南唐累世好儒,而儒者之盛见于载籍,灿然可观,如韩熙载之不羁、江文蔚之高才、徐锴之典赡、高越之华藻、潘佑之清逸,皆能擅价于一时,而徐铉、汤悦、张洎之徒,又足以争名于天下,其余落落不可胜数。
风流儒雅,远近式瞻。向使检以法度,加以慎重,则古之贤相,无以过也。俸禄既厚,赏赐常优。忘怀取适,不事生计。身殁之日,四壁萧然。衣衾槥椟,皆从恩赐。———《南唐书》
(后续会有韩熙载有关的短篇介绍。)
以上短暂补充与介绍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