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宣而战
如同一场引人至深、扣人心弦的默片哑剧,又如同一切阴谋上演前的那片刻宁静,此时的丰岛附近海面,尽管已充满了雷暴将要到来前的惊心动魄,空气中都能感觉到浓烈的战争气息,但是舞台上的两个主角却都只是在默默注视着对方的动作,似乎谁也拿捏不准火候,不敢轻易打破这让人窒息的沉静。
龙旗下的中国军舰虽然明知日舰来者不善,但是两国尚未正式决裂,本着不能衅自我开的宗旨,下一步形势变化的主动权并不在他们手中。面对着3艘强大的日本巡洋舰,中国护航编队队长副将方伯谦心中默默祷告,祈祷眼前的一切都是场虚惊,希望日本人不要挑衅,希望日本军舰能转舵而去。两艘中国军舰继续朝前航行,没有任何谋略处置,只是被动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判。

◎日本海军第一游击队司令官坪井航三。
日本海军第一游击队3艘军舰劈波斩浪高速驶来,气势夺人,然而军舰上的气氛也并不轻松。肩负着挑起战火重任的司令坪井航三少将,注视前方渐渐驶来的两艘桅杆上飘扬着龙旗的军舰,神情略显紧张。虽然自己方面拥有的3艘军舰是当时世界性能一流的巡洋舰,但坪井航三并无法确定的是,在己方军舰占领优势阵位之前,中国军舰会不会先声夺人。他深知在远距离上中国军舰那些大口径火炮将占有射程优势,而自己目前所处的阵位并不利于发挥舷侧火力的优势。同时,和当时任何一名日本海军军官一样,坪井航三也无法预测中国海军的战斗能力。北洋海军尽管自1888年以后逐渐衰败,但是曾经拥有独冠东亚、近似欧洲的声誉,在未真正交手之前,这支长期活跃于东亚的龙旗海军的战斗素质究竟如何,还是一个待解的谜。
1894年7月25日上午7时以后,中日舰队在朝鲜丰岛附近海面互相发现时,日本第一游击队以纵队队形航行,处于丰岛外侧的开阔海域;同样成纵队而来的中国护航军舰编队,正接近丰岛和公景岛间的狭窄海域,双方大致是呈迎头并进的姿态。第一游击队的编队航速较快,如照直继续航行下去,双方必然会在丰岛附近的狭窄海域近距离遭遇。因为日方军舰体量较大,且编队内的军舰数量多,在狭窄海域交战显然不利于编队展开作战和机动航行。战术素养颇高的坪井航三考虑及此,果断下令第一游击队掉头转向而去,计划等到中国牙山护航编队从狭窄海域驶出后,再转向返回,利用航速高的优势快速占领中国军舰编队的侧翼位置后再发起攻击。从当时的形势看,这确是一步能直接扼住中方军舰咽喉的好棋。
上午7时30分左右,日本第一游击队的航迹开始变化,“吉野”舰飞桥下方装甲司令塔内的操舵兵接到指令,8柄液压舵轮随即飞快地转动,舰首激起阵阵浪花,开始向右后方进行16点(180度)大回转,在海面上划出一个大大的“n”字形轨迹,调转航向背离中国舰队而去48。根据日本海军战前的指令,考虑到在硝烟弥漫、弹片四溅的战场上,旗语指挥系统的可靠性有限,为保证舰队在战时不至于失去统一指挥,编队军舰都必须紧随前一艘军舰的动作运动;但是可能这次调转航向的机动来得过于突然,当转向命令下达后,尾随“吉野”之后的“秋津洲”舰并没有立即执行转向动作,引发第一游击队编队内的一阵混乱。
与对北洋海军疑惧不已的军官略同,由于短时间扩充添置了一大批新军舰,日本海军人员进行了大幅扩增,当时日本舰队各舰都有大量新编配的士兵,技术熟练程度远低于中国军舰上那些服役时间在五六年以上的同行。日本政府战前充分利用舆论媒体,长期大肆夸大中国海军的战力,为穷兵黩武发展海军铺平民间舆论道路,然而这一伎俩随之带来了很多负面作用。日本军舰上在“北洋海军威胁”中成长起来的这代年轻水兵,此刻心中不仅夹杂着对自我技术熟练程度的一丝不自信,更笼罩着对即将到来的战斗的恐惧,以及长久以来形成的对中国海军畏之如虎的心理。不安的气氛,在日本士兵中四处蔓延。
紧随在“吉野”之后的“秋津洲”舰上,舰长上村彦之丞海军少佐对这种气氛极为不满。毕业于日本海军兵学校,有着长期海上经验的上村彦之丞,为人粗鲁好斗。为缓解水兵的紧张情绪,上村彦之丞站在飞桥上,带着浓浓的关西口音对着水兵大喊:“把你们的手放在股胯那里摸摸看,如果缩小了就打不了仗了。”当“秋津洲”露天甲板上笼罩在一片哄笑声中时,前方的“吉野”舰开始进行大回转。
旗舰竟然不战而背离中国军舰而去,让一心好战的上村彦之丞感到万分不解,认为肯定是司令官坪井航三怯懦畏战。不甘心眼前的战机被白白放弃,上村彦之丞不顾海军森严的等级制度,下令悬起旗语,质问旗舰为什么调转航向。
当时日本第一游击队的司令官和三位舰长相互间实际处于一种不信任状态。
常备舰队司令坪井航三出生于1843年,日本长州藩人,早年加入长州藩海军,参加过日本戊辰内战,1871年曾短暂在美国太平洋舰队旗舰上见习,并于1872年赴美国留学中学课程。坪井航三尽管没有经历过系统的海军军官教育,但任职经历丰富,对海军战术颇有心得,是日本海军当时的战术专家。不过,由于坪井航三籍贯是长州藩,在萨摩藩人占据主流的海军中处于外来者的尴尬地位。

◎“秋津洲”舰舰长上村彦之丞。

◎“浪速”舰舰长东乡平八郎。
第一游击队的三位舰长则全是萨摩藩出身。“浪速”舰长东乡平八郎生于1847年,早年加入萨摩藩海军,参加过阿波冲、宫古湾海战,1871年被派往英国留学海军。“吉野”舰长河原要一和“秋津洲”舰长上村彦之丞分别生于1850年和1849年,是明治政府的海军军官学校——海军兵学寮同学。河原要一为第二期毕业生,毕业后曾在德国海军巡洋舰见习。上村彦之丞和河原要一同届入学,但是由于成绩太差,连续降班留级,直到1877年才在第四期中勉强毕业,其在校期间和同学山本权兵卫等结拜,是海军兵学寮学生中的萨摩党核心人物。
1894年7月,坪井航三出任常备舰队司令,后统领联合舰队第一游击队。对于这位长州藩出身的司令,三位萨摩藩出身的舰长都怀有不服气的保留态度,尤以脾气急躁、举止粗鲁的上村彦之丞表现得最为直接、外露。7月25日坪井航三下令紧急转向后,上村彦之丞非但不执行,反而质问司令官,明显使坪井航三作为司令官的权威被挑战和羞辱。
坪井航三对上村彦之丞无礼的举动极为不快,但出于保持编队统一动作的大局考虑,只得耐心地作出解释,由“吉野”舰航海长的亲自督导,信号兵将内容复杂的旗语升上“吉野”舰前桅的斜桁:“目前舰队所处位置不利于机动作战!”继而挂起命令:“跟随旗舰航行!”桀骜不驯的“秋津洲”被一下子弹压住,老老实实跟着“吉野”转向,上村彦之丞落得老大没趣49。“秋津洲”之后的“浪速”舰也随之转向,她的舰长东乡平八郎海军大佐的好战程度,一点也不比上村彦之丞弱,但这位后来被誉为日本海军军神的将领更充满了狡黠的智慧,他的好战和心狠手辣将在另外一个场合表现。
对调转航向迷惑不解的,除了“秋津洲”上的上村彦之丞外,还有远处中国军舰“济远”上的方伯谦。从发现日本军舰开始就一直在飞桥上紧张地观察日本舰队动作的方伯谦,突然看到日本舰队掉头而去,认为眼前的情景表明这几艘日本军舰并不是来作战的,可能和昨天出现在南阳湾外的那艘探头探脑的日本军舰一样,只是先头的侦察分队而已,看来这次自己又交了一步好运,必须尽快加大航速离开这是非之地。日本军舰离去的喜讯顿时在“济远”“广乙”两艘中国军舰上传开,方伯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轻松的气氛只持续了片刻,没过多久转向而去的日本舰队又“旋转取势而来”50。几乎与“济远”“广乙”驶出狭窄航道同时,日本第一游击队又向右进行了180度大回转,转划出一个“U”字,和中国军舰拉开一定间距后,重新转向而来,运用高航速直插中国军舰编队的侧翼,和中国护航舰队形成两条略呈平行的战列线,坪井航三谋划的有利攻击阵位已经成功夺取51。
日本海军的机会终于来到,3艘日本军舰的桅杆上都飘扬起血红的战斗旗,坪井航三和河原要一离开飞桥甲板,进入飞桥下由装甲保护的司令塔。上午7时43分半,“吉野”舰装备的武式测距仪显示双方距离逼近到了3000米,进入了坪井航三此前整训时反复强调,要求日军各舰注意的舰炮射击有效射程范围内,坪井航三当即命令开火。
或许是太过紧张,在“吉野”舰首6英寸(152毫米)口径主炮炮位负责指挥的分队长吉松茂太郎海军大尉临阵似乎还不相信战争将会就此爆发,得到命令后并未执行,而是派炮台副岛内恒太海军少尉候补生“到司令塔询问一下是真的要开炮吗?”岛内候补生不敢怠慢,飞也似的跑到司令塔附近请示。正站在司令塔顶部露飞桥上的测距仪旁督战,准备观察修正弹着点的“吉野”舰炮术长加藤友三郎海军大尉对此急得破口大骂,“混蛋!回去告诉他赶紧开火!”52
短暂的混乱很快过去,日本海军对战斗的恐惧此后将逐渐消失,变得气壮如牛、肆无忌惮,黄海海战、对马海战、珍珠港……直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彻底击得粉碎。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团白烟从“吉野”舰舰首6英寸主炮炮口升腾而起……北洋海军和日本海军经历了近20年的明争暗斗,终于到了刺刀见红的开战时刻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