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文史的合与分
在关于“史学是什么”的讨论中,经常能听到“史学属于文学”(history as literature)的说法;对史学特性的界定,也往往参照文学而进行。这表明史学和文学确有不解之缘。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史学在兴起和演化的路上,一直都有文学相陪伴。
在幼年时期,史学与文学是同体共生的。古希腊神话中的历史女神克列奥(Clio,或译“克丽欧”、“克里奥”),是九大文艺女神之首;《论语》中有“文胜质则史”的说法,把史笔当成了华美词章的代名词。55中外各民族的神话、传说、史诗和民歌当中,都保留了先民最初的历史记忆和历史认识。古希腊的荷马史诗具有史书的价值;梁启超则说《诗经》的许多篇章乃是“中国最初之史”。56而且,早期的历史作品大多带有“文史不分”的特点,史书往往被视作文章的一种。希罗多德和司马迁既是史学大家,在文学史上也享有崇高的地位。古罗马的李维认为,“历史是一种讲究词藻的说明性文章,是雄辩术”。57南朝人刘勰作《文心雕龙》,专设《史传》一篇,论述历代史书体裁的变迁,阐述著史的规程。58直到清代,章学诚仍将文史合在一起讨论,表明两者尚有许多交叉共通之处。
“文史不分”的特点长期伴随史学的成长,即使到了20世纪前期,文史的联盟仍未解体。“文史不分”最初并不是史家的自觉选择,而是史学在发轫期自然形成的特征;然则到了18、19世纪,欧美出现了一些有意追求文学性的史家。正当德意志学者注重批判地处理史料、力求客观地叙述历史之际,英语国家一批“文学派”史家也风头正健。59英国的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托马斯·麦考莱和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美国的乔治·班克罗夫特(George Bancroft)和弗朗西斯·帕克曼(Francis Parkman)等人,可算是其中的佼佼者。在20世纪中叶以前,中国史家大多是学识淹贯的文人,文史兼通,涉猎广博,其论著在文、史两个领域都能得到承认。民国时期,许多大学教授先后或同时在历史、中文两系授课。不过,他们与英美“文学派”史家并非同路人;对他们来说,“文史不分”毋宁是其才华和兴趣的展示,而不是史学著述的特征。
英美的“文学派”史学曾经拥有过炫目的光环,在18、19世纪的知识界占据显赫的位置。吉本在自传中写道:“历史书是读者最广泛的一种著作,因为它可以适应吸收能力最强的人,也可以适应吸收能力最弱的。”他还有意与当时的时髦小说争夺读者,曾不无得意地夸示:“我的书出现在每一张桌子上,而且几乎还出现在每一具梳妆台上。”60今天的治史者读到这样的词句,或许会在惊羡之余产生一种隔世之感。不久以前有一个时期,许多历史著作不是杂乱地堆在书店的某个角落,就是静静地立在图书馆尘封的书架上,其读者大抵不出同行的范围。诚然,以往历史书籍能使人争相阅读,固然离不开它的文学性,也与其他条件有关。在吉本生活的时代,有能力和财力来买书、读书的人并不多,而可读的书也为数有限,加以其他娱乐方式也不多见,于是历史读物就成了高雅趣味的闪亮点缀。可是,当今各种出版物铺天盖地,历史著作仅占很小的分量;同时,名目繁多、花样翻新的娱乐节目又占去人们的闲暇。因此,史学著作不再具有昔日的魅力,也就不仅仅是其文学性减弱的缘故。
当初那些以文学手法撰写历史的人,大多是业余历史作者,而不是当今意义上的专业史家。他们在史实考订方面并非完全外行,也不是完全不讲究分析和比较,而只是特别注重讲故事的技巧,描写和叙述大大胜于考订和阐释。他们对于历史运动中各种因素的作用,也并非全然没有留意,只是这方面的见解往往淹没于生动的叙事和华美的文辞之中。他们对事件原委的叙述,可谓引人入胜;对各色人物的描写,有时能达到栩栩如生的程度;对历史场景的渲染,也能给人如临其境的感觉。卡莱尔能有“最伟大的英国历史肖像画作者”的美誉,61绝非浪得虚名,而表明“文学派”史学确有其吸引力。
当今欧美史学界,“文学派”史学依然余绪不绝。活跃于20世纪后半期的美国史家丹尼尔·布尔斯廷(Daniel Boorstin),也称得上“文学派”史学的高手。他早年的煌煌三卷本《美国人》,以富于文采和可读性而著称;后来相继推出大部头的《发现者》和《创造者》,进一步展示了他那种精妙的文学笔法。当然,像布尔斯廷这样的新一代“文学派”史家,在史实的准确和表述的严谨方面,已然大大超过其先辈。他们所钟情的理想,用美国总统、业余史家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的话说,就是要同时具备科学的精神和文学的技巧,用优美的文辞来呈现精深的研究。62不过,布尔斯廷在细节上难免也有纰漏,这或许是宏观综合性著述的常见病,而未必与“文学派”写法有必然的联系。在美国的中国史研究者中,耶鲁大学教授史景迁(Jonathan Spence)也以史笔优美见长。他不仅有意展示史家擅长讲故事的优势,而且把新的社会史理念糅合进历史叙事,大大提升了“文学派”史学的境界。
随着科学主义史学的盛行,特别是在史学的社会科学化过程中,“文史不分”的史学和“文学派”的写史方式,受到了猛烈的抨击,甚至被贬至仅适合公众阅读的业余水准。一般来说,“文学派”史学最受诟病的地方在于,它只说“是什么”,而不讲“为什么”。其实,这种批评未必公允确当。“文学派”史家并非没有自己的历史哲学和思想见解。无论是希罗多德还是司马迁,也无论是吉本还是班克罗夫特,都对“什么是历史”有深入的思考,也十分重视探讨事件的远源近因。只不过,他们一心关注重大的政治、外交和军事事件,着力渲染精英人物的生平事迹,在揭示事件的原因时,也往往受到当时的道德、宗教和政治信仰的支配。20世纪初期开始兴起的“新史学”,则试图引入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方法,大力拓展研究的领域和视野,注重对历史运动深层动因的探讨,因而必定要跳出“文学派”史学的樊篱。
“文学派”史学饱受责难的第二个弱点,在于缺乏严谨的治史规范,主观投入过多,对史料不加严密考订,细节讹误比比多有,大大减损其知识的准确性和可信度。班克罗夫特的《美国史》是19世纪美国最有名的历史著作,也曾得到欧洲同行的称赞,但其中暴露出不少“文学派”史学的“痼疾”。当写到列克星敦之战时,他绘声绘色地描述民兵同英军的对峙和交火,并言辞尖锐地断言,随着英军指挥官一声令下,英军士兵率先向殖民地民兵开枪。63但多种史料表明,当时的情况一片混乱,战斗究竟是如何打响的,事后英美双方各执一词。班克罗夫特出于爱国热忱,毫不犹豫地采信美方的说法,将开火的责任推到英军身上,以显示美方被迫还击的正当性。诚然,并非所有“文学派”史家都如此轻忽史料的考订,但类似的问题不同程度地存在于他们的著作中。
“文学派”史家过于讲究文采,经常发生以辞害意之弊。自古就有史家意识到,著史以信为先,而信必有征,这与文学的渲染、夸张和虚构是大相径庭的。但是,要追求史学著述的文学性,就必须借助文学的表现手法,于是难免导致文辞逸出史学的规范,所做判断也可能缺乏根据。还是以班克罗夫特的《美国史》为例。他在叙及列克星敦之战以后北美殖民地的反英情绪时,用浪漫而夸张的笔调写道:
各殖民地带着同样的冲动,飞快地拿起了武器;他们同仇敌忾,相互发誓要“准备应对这一极端的事件”;整个大陆万众一心,高呼“不自由,毋宁死”。64
这种词句读起来畅快淋漓,但与基本事实大有出入。在独立战争爆发之初,北美殖民地居民对英国的态度存在很大的分歧,力主反英的激进派并不占多数,而坚持效忠英国的人也为数甚众,另外还有不少人采取中立的立场。班克罗夫特称“整个大陆万众一心”,“同仇敌忾”,显然近乎“小说家言”。再则,“不自由,毋宁死”只是帕特里克·亨利的豪言壮语,并不是全体北美居民的呼声,而且他说此话的时间也远在列克星敦之战爆发以前。无怪乎后来的美国早期史名家查尔斯·安德鲁斯,对班克罗夫特的治史方式十分不满,曾颇为情绪化地评论说,班克罗夫特的著作是“不折不扣的反对历史真实的犯罪”。65
在欧洲,自18世纪以来,历代史家经过长期摸索,在考订史料的方法、运用材料的方式和表述的形式各个方面,都取得了长足的进展,“客观如实”地叙述,成为众多史家的工作守则。到20世纪初,“新史学”开始在欧美史学界登台亮相,并得到当时中国一些史家的喝彩。历史学者吸收新兴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方法,开拓新的领域,探讨新的问题。这时,“文史不分”就成了妨害史学发展的障碍,自然要加以清除。到后来,史学的文学性更为明显地式微,准确、严谨乃至量化成为著史的要求。于是,“文学派”史学的时代似乎已告终结。
孰料到了20世纪末期,“后现代历史叙事学”的猛烈炮火,试图将史学再度打回文学的营垒。美国史学史专家格奥尔格·伊格尔斯,在总结20世纪西方史学的演变趋向时指出:“近几十年来越来越多的历史学家就达到了这样一种信念,即历史学是更紧密地与文学而不是与科学相联系着的。”66不过,这种关于史学更接近文学的说法,与原来的“文学派”史学也是大异其趣的。“文学派”史家主张史学和文学结盟,所侧重的是叙事性、故事性和可读性;而后现代主义者把史学说成是文学的意图,在于否认史学的客观性和真实性,消解“事实”和“虚构”的差别,把史学和小说都视作“想象”和“创作”。67按照后现代主义者的说法,治史需对材料加以取舍,对史事进行编排,这与小说家采用的“情节化”手法并无二致,也不过是在人为地搭建“叙事结构”。因此,历史书写的过程和结果都近于文学,而写出的历史不过是“语言制品”,并不是史家以往所自诩的“历史的真相”。68
在欧美史学界,也确实有人尝试用后现代主义的手法来复兴“文学派”史学。先后在剑桥、牛津和哈佛等多所大学任教的西蒙·沙玛(Simon Schama),在1991年推出《已死的确定性》(Dead Certainties)一书,一度颇为畅销。他自承书中收录的文章乃是“想象而非学术的产物”,其中某些段落属于“纯粹的创作”。他还倡导向19世纪欧洲“文学派”史学大家朱尔·米舍莱(Jules Michelet,或译“米细勒”、“米什莱”)和麦考莱学习,大力复兴史学的故事性和可读性。他以“生花妙笔”对多种资料加以糅合和改写,辅以引申、推测和想象,把某些历史场景渲染得如亲历者叙述一般。沙玛这种极意抛弃史学基本规范、打破史学和文学界限的“创举”,受到许多专业史家的严厉批评。69如果说古代史家的“文史不分”主要是史学不成熟的表现,那么像沙玛这种刻意抹去史学和文学差别的做法,则是一种出于后现代主义意识的自觉尝试。70
然则史学和文学毕竟判然有别。美国学者伯纳德·贝林谈到,历史学家在写作时心里必须想着,那些发生于过去的事情是确实存在的,它们的存在并不以人们是否知晓为转移,只要有可用的资料,史家的工作就是要描述和分析过去世界的某些部分;如果心里不装着这些东西,无论他如何具有哲学头脑,他是一句话也写不出来的。历史写作中也有所谓“创造性的时刻”,但这种创造性不能滑进未知的领域。这就是历史写作和文学写作的区别所在。71史景迁在谈到“文史不分家”的提法时说,这个“文”指的是“文学”(literature)还是“小说”(fiction),其间的差别不可谓不大:如果将“文”理解为文学,它指的是一种品质,一种判断,或者是某种对待文字的方式;如果将“文”等同于小说,则涉及方法,若采用这种方法,就要撇清与真实的关系。72可是,后现代主义者谈论史学的文学特性,正是以小说为参照来立论的。他们注重史学的表现形式和语言特征,而不太关心形式和内容、语言和事实之间的关联,并力图瓦解史家长期以来在史料和证据方面所持有的观念。因此,后现代主义者关于史学等于文学的说法,很难为专业史家所接受。
在现代知识体系中,史学和文学早已成为两个分立的学科,“文史两分”乃是不争的事实。两者拥有不同的专业规范和写作方式,研究题材很不一样,治学的路径和要求也有显著的不同。文学创作虽然需要从实际生活中获取素材,提炼主题,但主要以虚构为出发点,强调个性,注重抒发作者个人独特的情感,通常采用想象、比喻、渲染、夸张等多种手法,文辞追求优美可诵,效果则讲究出人意表而入情合理,也即杜甫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历史研究的对象是过去实际存在的人和事,务必最大限度地接近过往实际,史家所做陈述、解释和引申,都必须依据存在于史料中的事实,经得起资料和方法的验证。在史学著述中,史家个人通常是隐而不现的,个人的主观情感受到抑制,文字须以准确清楚为先,论说则要做到持之有故,自圆其说。对于现代史家来说,自觉保持“文史两分”的意识,杜绝小说笔法,乃是治史的基本要求。
不过,“文史两分”并不是意味着两个学科“老死不相往来”。实际上,史学和文学仍有很多交叉合作的空间。文学史无疑是文史结合的一个领域。也有史家尝试运用文学材料治史,如陈寅恪的“诗文证史”就是一例。近期“新文化史”在欧美史学界方兴未艾,文学理论和文学资料(小说、诗歌、戏剧和民间歌谣)都在史学中发挥突出的作用。在国内文学研究,特别是近现代文学研究中,历史化的趋向颇为显著,不少学者的著作在文史两界都很受推重。
就史家的修养而言,“文史不分”反而不失为一种可取的策略。良好的文学修养和高超的文字技巧,大有助益于提升史学著述的质量。史学在社会科学化的过程中,固然增添了学术的生机,却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史学著述的文学性式微便是其一。欧美史学界有人提倡“分析性叙事”或“叙事的复兴”,力图在新的基点上提升史学著述的文学品质。不过,史学著述的文辞优美可诵,只有在史实可靠、表述准确和规范严谨的前提下才有意义,不然文辞愈佳,可能去过往实际愈远。
最后,历史著作的文学性和可读性并不仅仅是一个文辞问题,还涉及体裁以及对事实的选择和安排等因素。不同形式的史学著述,对文字的要求并不一样:通史性、综合性和通俗性的史学读物,须在遵循专业标准和学术规范的前提下,尽可能讲究故事性和可读性;而专题论著则以材料和论证为重,需大量引证和分析,其内容往往缺乏故事性,也不可过于讲究词章。有人抱着某种误解,觉得生动可读的通俗史学才是历史写作的正途,把可读性作为判定史学著述高下的准绳,甚至抱怨陈寅恪的“文本太晦涩难读”,“曲高和寡”,似乎其阅读价值还不及某些业余历史写手的作品。73殊不知,陈寅恪的写作本来就不是面向大众的。如果没有“曲高和寡”的专深研究,通俗史学也就成了无源之水。在一般人看来,《万历十五年》是当代历史写作的范本,而黄仁宇则成了亲近大众的史学标兵。其实,黄仁宇一生著述甚丰,而以可读性见长者,也不过一两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