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云涧上彻夜失眠 天子脚下六月飞雪
黑风寨被群侠剑扫而空后,众人便一把火将其付之一炬,整座山寨便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焦土。随后,苏明玉带着郭晚风和傅博回山复命,史潇然则辞别几位师兄,跟随楚剑寒一路北上。
当天傍晚,史、楚二人途经翠微山附近的白云涧,但见其炊烟袅袅升起,烟火气息缭绕,明显就是有村落在此。二人为了避免露宿山野,便厚着脸皮投宿于此。当地村民见有外人借宿,纷纷表示欢迎,都争着要在自家款待他们,最后村长一锤定音,把史楚二人请进了家门,还让内人烧菜煮饭做羹汤,要与二人共进晚餐。史潇然十分感动,直叹此地民风淳朴、居民古道热肠。
“开饭啦!”伴随着一声吆喝,村长夫妇从厨房端来一锅菜秧汤、一盆白米饭、一碗烧豆腐、一碟拍黄瓜、一瓶杏花酒。史楚二人连忙摆放碗筷,赶去帮忙。
“我们这边穷乡僻壤,也没啥好吃的做给你们,招待不周两位娃莫怪啊!”村长憨厚的笑道,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要是你们早来一天,我们家老母鸡正好下了一窝蛋,我们还能炒两个鸡蛋给你们吃。可这真不巧,今天下午我家儿子刚把鸡蛋拿到集市上都买了换钱,一个也没给自家留下。”
史潇然忙道:“您老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来此叨扰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哪里还敢嫌弃您家的饭菜。”
楚剑寒小酌一杯杏花酒,又夹了一筷子小葱拌豆腐,赞道:“虽是粗茶淡饭,却是人间美味,不比外面的山珍海味差。”
这时,村长的儿子神色慌张的跑回了家。
“你去集市卖个鸡蛋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家里来了客人都不知道接待一下。”
“爹,娘,大事不好啦!”
“什么事?”
“黑……黑……”
“黑什么,你别急,慢点说。”史潇然也放下碗筷,关切道。
“黑风寨被烧啦!”村长的儿子捋清舌头,带着哭腔道,“我回来的时候路过翠微山,想去给山寨的恩人们孝敬几个铜板表示谢意,哪知道……哪知道……哪知道山寨不知道被哪个杀千刀的给烧光了,地上还有好多烧焦的尸体,那七位恩公全都不知去向,生死不明。”
村长闻言下跪痛哭道:“苍天无眼啊,老天爷啊,为什么那么多混账无赖你不收走,却把这些救苦救难的英雄们给……”
村长夫人扶起村长道:“老伴啊,你也别太伤心了,气出病来咱家就完了啊。”
村长凄然道:“我就不明白了,官府的人视黑风寨为小毛贼,根本懒得出手,别的那些武林人士又不是恩公们的对手,到底是谁干的呢……唉,儿啊,这件事明天再通告全村吧,让乡亲们今晚先睡个好觉吧,恩公们走了,咱们也要另谋生计啊。”
史潇然听得一头雾水,心中还没来由的涌起一丝内疚与不安,他问道:“请问老伯,这黑风寨是什么人啊,怎么你们如此伤心?”
“小兄弟有所不知,我们白云涧的这些住户原是江西婺源县、景德镇附近的老百姓,去年我们家乡遭逢大旱,颗粒无收,我们这才逃荒至此。这一路上多亏了黑风寨的那些英雄的照看才能一路平安无事的来此定居。来到白云涧的时候正好是冬天,无法耕种,也是靠了黑风寨的恩公劫富济贫,不断的用黑心商人攫取的不义之财来资助我们,这才让我们撑过了冬天。如今开春了,我们的庄稼也种起来了,本想着让恩公们吃这第一粒米,谁知道……唉……”
史潇然正欲反驳,却被楚剑寒拉住衣袖。楚剑寒示意他不要多嘴,史潇然只得作罢,闷闷不乐的吃起饭菜。
当晚,史潇然几乎彻夜未眠。前半夜被村长一家的唉声叹气搞得心烦意乱无法入眠,后半夜众人都已睡去,他却依然辗转难眠。
为什么马家庄的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山贼在白云涧却成了受人敬仰的英雄?自己这么做是除魔卫道还是助纣为虐?那个被自己杀死的少年真的该死吗?一想到这些,史潇然就头痛欲裂,原以为下山执行的任务只是简简单单的斩妖除魔,护佑一方,哪知道事情会变得这么复杂。可话又说回来,仙宫布置的任务怎么会出错呢?仙宫派弟子做任务赚取报酬只是次要,主要原因还是为了伸张正义,替天行道啊……这个时候,楚剑寒轻微的鼾声传了过来,史潇然转念一想:还是剑寒兄够没心没肺,活得潇洒自在,我何苦庸人自扰,非要想那么多,还是早些睡吧……
翌日清晨,史潇然给村长家留下一钱银子,便拉着睡眼惺忪的楚剑寒不告而别。二人一路北上,登九华山礼佛烧香访仙求道,泛舟巢湖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游徽州城体验一生痴绝感受青楼梦好……这一日,史潇然突然提起自己想去京城看看天子脚下的盛世气象,楚剑寒说想去就去,正好自己也没去过京城。史潇然问,京城应该很远吧,自己剩下的假期不多了。楚剑寒笑着说,潇然兄尽管去玩,回头我和你一起上黄山交差。届时就说我们在路上和歹徒搏斗,我受了些伤,你为了照顾我才耽搁了行程。史潇然拍手赞道,此计甚妙。于是二人计议已定,便策马北上。
半月后二人抵达了BJ,大明朝的京城,当时天下第一形胜繁华之地,即便唐朝东都洛阳、西京长安,宋朝旧京汴梁、新都临安,也是有所不及。史潇然一个农家小子,哪里见过这般气象?只见红楼画阁,绣户朱门,雕车竞驻,骏马争驰。高柜巨铺,尽陈奇货异物;茶坊酒肆,但见华服珠履。真是花光满路,箫鼓喧空;金翠耀日,罗绮飘香。只把他这从未见过世面的少年看得眼花缭乱。所见之物,十件中倒有九件不知是甚么东西。
楚剑寒见他这呆样便挪揄道:“潇然兄,你现在是不是有种乡巴佬进城的感觉,哈哈哈。”
“那可不是嘛!想不到人世间还有如此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由于经济原因,二人不敢走进金碧辉煌的酒楼,只拣了一间小小饭铺吃了饭整了点小酒,信步到长街闲逛。走了半日,忽听得前面人声喧哗,哀叹之声不绝于耳,远远望去,围着好大一堆人,不知在看甚么。史潇然好奇心起,挨入人群张望,只见中间一小块空地,地下插了一面白旗,绣着“冤比窦娥”四个大字。一个妙龄女子正手扶白旗哭得梨花带雨,史潇然走近一看,这姑娘虽然谈不上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倒也还有几分姿色,这么一哭,令人顿生怜香惜玉之心。
“这什么情况?”史潇然问向围观的人群。
“你外地人吗?连杨百户家的事情都不知道?”一旁的大婶反问道。
“对啊,听口音也能发现我是外地人吧,难道我的官话说这么好呢?”
“这事去年就已经在全BJ闹得沸沸扬扬了,本以为结案后事情也就过去了,没想到今年又再生事端。”
“是啊,去年事情搞那么大,连当今天子都下旨了。可上次的轩然大波还未完全平息,怎么这么快就又有人搞事情了,但愿皇上圣明,不要听信谗言,被奸佞小人蒙蔽圣听啊。”一旁的大爷也插嘴道。
“所以到底什么事?”史潇然依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小伙子什么眼力见儿,杨家姑娘放在地上的陈情书你不会看吗,还是说你不识字?”
“我十岁的时候就在师父的教导下认识上千个汉字呢……”史潇然刚一开口,心想我堂堂黄山仙宫内门弟子,和你这么一个平头老百姓有啥好争论的,便不再理睬,直接去看地上的陈情书。
这么一看,史潇然才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姑娘姓杨,单名一个莲字,乃是百户杨安之女。其母岳氏,容貌姣好,虽然徐娘半老依然风韵犹存。锦衣卫北镇抚司王校尉垂涎岳氏美色,三番五次想要侵犯,但由于杨安的阻挠和岳氏的不屈皆未得逞,王校尉遂对杨家怀恨在心。正统六年,杨安染疾而死,觊觎岳氏良久的校尉跳出来,指控岳氏谋杀亲夫。除非岳氏肯从了他,他才撤销指控。岳氏自然不肯,于是王校尉便有鼻子有眼地编造说,岳氏早和她的女婿及杨莲的夫君邱永有染,杨安得病之后,这一对奸夫淫妇通过邻居郝氏找来术士沈荣,把符纸烧成灰混入汤药中,害死了杨安。按《大明律》,妻妾谋杀亲夫,要判斩决;而如果杀人动机是与人通奸的话,则要判处凌迟之刑,奸夫一并处斩。这个锦衣卫王校尉诬告这个罪名,可谓阴毒到了极点,直接要人绝户。报案后,顺天府第一时间将岳氏、邱永、郝氏、沈荣四人收押。四个人在牢狱里自然大叫冤屈,可官府却偏信了王校尉的证词,动了刑,逼迫四人屈打成招。依律这几人都要判死刑,不过朝廷对死刑案一向很重视。顺天府虽然受理此案,但无权裁定,得把人犯以及卷宗移交中枢,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轮覆审。三司会审达成合议后,再请皇帝来勾决。有了刑科奉旨签发的驾帖,才能执行死刑。杨安这个案子,先被移交给都察院,御史覆审之后,认定死刑得当,又交给刑部,也是同样意见。可到了大理寺这儿,却卡住了。也算岳氏等人运气好,这一年大理寺的主管乃是著名清官薛瑄。(薛瑄这个人来头不小,他上承朱子理学,号称“开明初道学之基”,所开创的河东学派,后来甚至发展到可以与后世的晚明显学阳明学并称“有明两文脉”。除了学问,薛瑄做官也颇有手段,以光明俊伟著称。他曾只身前往湖广银场,硬是把当地弊案荡涤一空。)薛瑄被任命为大理寺少卿后,正好接到了杨安案的复审。他本着负责任的态度,仔细研究了顺天府的审问卷宗,发现岳氏的供词前后不一,也和其他人的供词细节对不上。薛瑄法眼如炬,一看就明白了,这显然是屈打成招啊。大理寺号称慎刑,职责就是要对刑部的判决进行审查,如果有“情词不明或失出入者”,有权驳回刑部要求再议。于是薛瑄立刻将此案驳回,让刑部再琢磨琢磨。刑部很快发回,说覆审没问题。薛瑄一看,不行,又一次驳回。赫然形成了拉锯战。刑部还没说什么,督察院可不高兴了。这个案子,刑部和都察院都已批准了,你们大理寺不批,那就是说我们两部工作没做好呗?为了这事,都御史王文跑到大理寺拍了好几次桌子,薛瑄却岿然不动,驳回如旧。(杨莲不知道的是,王文这么动怒,是有原因的。当今权倾朝野的,是大明第一位权宦王振。薛瑄刚就任大理寺少卿时,王振想拉拢他,给他送了贺礼,结果被谢绝。杨士奇劝薛瑄好歹登门拜谢。薛瑄眼皮一翻:“我是朝廷授予的官职,谢私人算什么道理?不去!”甚至上朝的时候,别人看见王振都行跪拜礼,薛瑄行拱手礼,拱拱手就走过去了。都御史王文是王振提拔上来的,从他看来,薛瑄卡这个案子就是为难自己,为难自己,显然就是打王公公的脸啊。再者说,这件案子的首告是锦衣卫的王校尉,而锦衣卫的头头马顺也是王振的人。薛瑄说这案子有问题,那就是说锦衣卫校尉不靠谱,锦衣卫校尉不靠谱,那自然是说马顺管理不利,也是扫王公公的面子。话说回来,说薛瑄有意针对王振,不至于;但说他不肯和阉党沆瀣一气,倒有可能。反正他连王振都不甩,更不会怕王文。任凭对方如何拍桌子,薛瑄一支大笔,就是不落下去批准。案子陷入僵局。)大理寺一部独扛刑部和都察院的压力,时间久了,也颇有吃力。为了早日还四人一个清白,结束两部争端。薛瑄直接上奏圣上,说这个案子有疑难决、三司意见不同,请圣上睿断定夺。天子便下旨“着都察院老成御史一员,体访得实来说。”于是都察院派了一个叫潘洪的御史,重新去查杨安案。潘洪仔细比对犯人供词,又左邻右舍打听了一圈,还把经手医师找来细细询问,最后得出结论:杨安半年前得了泻痢,久病不愈,就吩咐岳氏通过邻居郝氏找来术士沈荣,在家里做法驱逐邪魔。半年之后,杨安病死。锦衣卫王校尉所说通奸、谋害之事,纯属捏造。潘洪把报告递交朝廷。圣人一看,事实简单清楚,证据确凿,没有可疑之处,就下旨说既然是冤枉的,都放了吧。本以为事情到此就已告一段落,但前几天岳氏等四人又再度被衙门的人缉拿归案,说要重审。而据坊间传闻,去年为杨家讨回公道的潘洪前不久刚被打成了欺君罔上之罪,远远发配到了大同威远卫。杨莲心下焦急如焚,急忙四处求救,身边的族人亲戚害怕被连累,全部拒绝伸出援手。杨莲走投无路,只得来这闹市街头,陈情诉冤,死马当做活马医,期盼贵人降临。
杨莲见史潇然凝视陈情书良久,便抱着他的腿痛哭道:“这位大哥您能帮帮我吗,小女子愿给您为奴为婢做牛做马,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