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两曲钗头凤 一段不了情
七年之前。
昏暗的清晨,茂密的竹林。杀气弥漫着每一寸土地。
血腥的风放肆的在空中起舞,风干了地上一堆堆尸体的血迹。
杀手云笙面无表情的矗立在这片尸山之上,眼神空洞地凝视着自己手中的剑。
“云大哥真是厉害啊,眨眼间便杀光了这里所有的人,难怪教主对你如此器重。”竹林深处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漫天落英中,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缓缓走近。那少女天蓝色的袖裙将她那凹凸有致的玲珑身材彰显无疑,两缕粉红飘带绑在身后迎风飞舞,好似精灵一般。再看那面容,清丽脱俗,美艳不可方物。一点淡淡地朱砂点在眉心,一头飘逸的黑发垂于腰间,一双梦幻的眼眸望穿秋水,再配上那吹纸可破白璧无瑕的肌肤,实在是绝艳的不似人间尤物!堪称秋水为神玉为骨!
“你来晚了,洛神,人都被我杀光了。”云笙淡淡道。
那唤作洛神的少女嫣然一笑:“你真的把人都杀了吗?那么,那两个逃跑的小孩子是怎么回事呢?”
云笙闻言,微微一震,空洞的瞳孔中泛出点点寒芒:“他们还是孩子,你有必要杀了他们吗?”
洛神笑得更加妖娆:“身为影流地字号王牌杀手的你,不会连斩草除根的道理都不懂吧。他们的父母都被我们给杀了,你现在放了他们,无异于给我们平添一大隐患,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云笙复杂地看来洛神一眼,没有说话。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位如同从《洛神赋》中走出来的洛川神女般的美丽少女,为何会如此残忍嗜血?在自己和她的几次合作中,她从未留过一个活口,杀人手法的凌厉毒辣令人为之叹服。很难想象,洛神到底有怎样的过去……
“我们下一个任务是什么?”云笙开口问道。
“应天府,金陵首富云箫!”
云笙微微一惊,随即道:“杀这种货色的话我一个人就够了。”
“不行,这次的任务我们必须一同执行,这是主人的命令!”
“那…好吧。”
深夜,金陵,戒备森严的云府。
黑暗的树林之中,鬼魅般的身影一闪即逝,仿佛与这片夜色融为一体。在云笙的绝世轻功面前,云府的侍卫形同虚设。
月光勾勒出云笙英挺的轮廓,他提着剑,漫步于云府的亭台楼阁之间。那古朴斑驳的石桥,那蜿蜒清澈的溪流,那旖旎绮丽的阁楼,无不散发出江南水乡特有的清新韵味。云笙的眼神也在这种氛围的渲染之下流露出温柔的光芒。
“他应该就住在这里。”云笙走到一处华丽的朱门前,犹豫了片刻,还是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接下来的景象,让云笙永生难忘。
伊人轻摇铜镜,微蹙秀眉,烛光映衬出她姣好的面容。那哀怨的眼神,仿佛一支致命的毒箭,一下子击中了云笙的心脏。云笙顿时泪流满面!三年了,三年了,自己终于与梦中的倩影相逢,自己受了那么多的伤,吃了那么多的苦,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把她从自己身边夺走,昔日缱绻缠绵的景象依依涌上心头……
“风灵,是你吗?”云笙似梦呓般呢喃道。
风灵一见云笙闯了进来,顿时花容失色,美目因激动而泛出点点泪光:“笙哥哥,你怎么来了!你赶快走吧,你现在是朝廷钦犯兼武林公敌,朝廷和白道都不会放过你的!”
风灵说着,眼泪已如断线珍珠般落下,沾湿了她迤逦的衣袂。
云笙走到她面前,温柔的拭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双目中满是柔情:“那你可以和我一起走吗?我们双宿双栖,浪迹天涯,去一个永远也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已经来不及了。”风灵低下头,细声道。
云笙急道:“为什么?”
风灵抬起头,冷冷道:“因为我现在是金陵首富的夫人,你弟弟云箫的妻子!”
云笙闻言,只觉得胸中一阵剧痛,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接着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逐渐失去知觉,晕死过去。
十七年前,金陵城。
云家是金陵远近闻名的豪门望族,以经商为主,财力惊人。族长云啸天更是出了名的生意经,在朝廷重农抑商的政策下,仍能把云家打理的井井有条,蒸蒸日上。
云啸天有两个儿子,长子云笙,今年十岁,天生不喜读书,酷爱舞刀弄剑,梦想着成为一名大侠。云啸天不知为此责骂了他多少次,云笙却总是屡教不改,但云啸天对云笙依然疼爱有加。
次子云箫,今年八岁,少年老成,乖巧听话,但因他是庶出,云啸天从未多看他一眼。
那一年,金陵下了好大的雪。那一年,云家来了位小客人,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听下人说,这个小姑娘是云笙的表妹,以后将会和云笙住在一起。
云笙好奇的打量着新来的小姑娘,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风灵。”小姑娘害羞的低着头,粉嫩的小脸映上一抹绯红。
“太棒了,我终于有个妹妹呢!”云笙欢呼一声,一把拉住了风灵的手,“走,哥哥带你去玩。”
从此以后,云府每天都回响着少年少女银铃般的欢笑。那个时候,下人们总是打趣说:“少爷是不是喜欢风灵小姐啊?”这个时候,云笙就会拍着胸膛自豪地说:“我长大以后要娶风灵妹妹当妻子!”而风灵则害羞的躲到云笙身后,下人们更是忍俊不禁。
就这样,青梅竹马的情愫在两人心间萦绕。
十一年前,秦淮河畔。
雾气缭绕的秦淮河畔,水光氤氲的青石板街,少年牵着少女的手,漫步于桨声灯影中。一阵春风拂过,河畔的红药、垂柳婆娑起舞,低吟浅唱,似乎在歌颂着爱情的美好。
“昆仑巅江湖远花谢花开花满天
叹红尘落朱颜天上人间
情如风情如烟琵琶一曲一千年
今生缘来生缘沧海桑田成流年……”
宛转悠扬的歌声自河中的画舫传出,为这妩媚的秦淮河点缀上别样风情。云笙情不自禁的赞道:“这曲子真好听,犹如余音绕梁……”风灵打断道:“这些风尘女子的歌有什么好听的,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唱给你听!”云笙笑道:“真看不出来,你还会唱歌?”
“怎么不会,我这就把陆游的《钗头凤》唱给你听!”风灵瞪了他一眼,便轻启樱唇,唱道:“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一曲唱罢,余音未绝,云笙已微笑着接了下去:“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此曲正是唐婉所作的《钗头凤》。陆唐二人的姻缘虽已消散,但他们的词曲却不知撮合了多少璧人……
十年前,金陵城。
云笙的安宁生活终于被打破了,或者说是彻底粉碎了。
那一天,云家的传家宝“九龙杯”失窃了!这九龙杯价值连城,可是云家镇压气运的宝物。它的失窃在云家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经过一番周密的侦查之后,云啸天断定此乃家贼所为,于是下令搜查云府。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最后竟在云笙的床底下搜出了九龙杯!
看着自己床底下凭空冒出的九龙杯,云笙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脸上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云啸天额角青筋暴起,脸色铁青的瞪着云笙,吼道:“你这个小畜生!你平时任性打闹我都由着你,可你这次竟然做出了这等偷鸡摸狗之事,你对得起你去世的娘亲吗!”
父亲的话犹如一根根钢针扎进了云笙的心里,每一个字眼便是一下狠扎,瞬间便把云笙的心扎的千疮百孔,血流如注。云笙强忍住内心的悲愤和眼眶中的泪花,斩钉截铁道:“九龙杯不是我偷得,有人要陷害我!”
云啸天肺都快气炸了:“你还敢狡辩!不是你难道是我?”
“哥哥你就认了吧。”一旁的云箫劝道,“父亲定会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
云笙缓缓地扫视四周:云啸天怒发冲冠,面目狰狞;云箫面容愁苦,眼神充满怜悯;风灵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儿;而那些平时对自己阿谀奉承的家丁,此时看自己的目光中都充满了厌恶和鄙夷。那个时候,云笙突然觉得放眼天下,举目无亲,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笼罩了自己,让自己压抑的近乎窒息。
云啸天再度吼道:“你承不承认!”
云笙双目充血,一字一句的吼道:“决-不-承-认!”
“那我今天就宰了你这个小杂种!”云啸天怒气积累到极点,挥起一拳就往云笙身上打去。可云笙自幼习武,一身内功已臻化境,云啸天的尚未触及云笙胸膛,他整个人已被云笙的护体真气击飞三尺多远。惊得云箫等人连忙上前搀扶。云啸天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还未站稳,便向天喷出一口鲜血,不省人事。众人走近一看,已然气绝身亡。
“爹,爹,你不能死啊!”云箫状若疯虎的冲了过来,“云笙你这个禽兽,连自己的亲爹都不放过,我要杀了你!”
云箫说着,便开始掌掴云笙,瞬间便将那原本俊美的脸打的面目全非。
“爹死了!”云笙似疯子般拼命摇头,“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那个时候,云笙觉得整个世界都崩溃了,自己曾经走过的地方,往昔鲜艳温暖的画面,都分崩离析,最后坍塌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和漫长永恒的死寂!
以后的事,云笙已经记不清楚了,似乎云箫去报了官,然后一群捕快把自己押到了衙门,经判决后,自己被发配去边疆充军。
临走的时候,风灵流着泪为自己送行。那时候,风灵凑到云笙耳边,小声说了三个字:“我等你。”风灵永远也想不到的是,就是这三个字支撑着云笙战胜了一个又一个敌人,一直苟延残喘到今天。
云笙最后再看了一眼风灵,再看了一眼云府,此刻他那如死灰般的心又再度疼痛起来,一想到自己这一生都无法再回来了,云笙悲伤的几欲咬舌自尽。
看着熟悉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云笙干涸的眼睛又渗出了一滴泪水,布满血丝,触目惊心。
路过秦淮河的时候,画舫中传出阵阵乐音,仔细一听,竟是当年自己与风灵合唱的那首《钗头凤》。可惜物是人非,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
云笙缓缓睁开眼睛,挣扎着坐了起来,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现在已没有一丝内力,连站起来都很困难。
“不要白费力气了,你中了日月神教的奇毒‘曼珠沙华’,此刻已和废人无异。”云箫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他的身后还跟着风灵。
云箫似笑非笑地说道:“我的手下早已探听到有人花钱雇杀手来杀我,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杀手竟然是你。你不是去充军了吗?怎么会成为杀手?”
“我在发配的途中被影流天字号的杀手所看重,他便把我救了下来,让我为他做事。只要我做满三年,他便会还我自由,而你便是我的最后一个任务。”
“影流的人居然也会走漏风声,让我得以早作准备,看来也是浪得虚名。幸亏我在房间里布置下‘曼珠沙华’,要不然此刻我已是你的剑下亡魂呢!”
“不,我并没有打算杀你,你和风灵是我最后的亲人了。我来这本来只是想提醒你一下,然后就带着风灵远走高飞。只可惜风灵已成了你的妻子。”
“是吗?原来你没打算杀我啊。只怕你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会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啊!”云箫得意的笑道,“你想不想知道真相呀?”
云笙心中一惊,爆吼道:“快说!”
云箫笑道:“反正你也是将死之人,告诉你也无妨。当初那些陷害你的事全是我一手策划的!你知道老东西是怎么死的吗?他是在让我搀扶的时候被我用毒针刺入了后背,才导致吐血暴毙!你大概还以为是自己用力过猛,失手误伤的吧。”
云笙目眦欲裂,双目似要喷出火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继承云家的千万家产!你是嫡长子,不干掉你,我无法继承家产。”
“那你有必要杀掉父亲吗?”云笙几乎快要哭了出来。
云箫冷哼一声,道:“那老东西,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因为我是庶出,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无论我表现得多么优秀,他从来都不会认可。而你无论多么差劲多么任性,他总是百般维护,我所有的父爱与温暖全部被你抢走了!”云箫越说越激动,最后竟是声泪俱下,“有一次,他喝醉了酒,竟把我娘给打残了,导致我娘郁郁而终,你说这老东西不可恨吗?他连我的母爱也剥夺了,他眼中只有生意和你,我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五马分尸!”
“那九龙杯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你进入我的房间,下人一定会通报的。”
“九龙杯是我放到你床下的!”一直低着头的风灵突然插话,她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云笙本以为自己的内心经过这三年腥风血雨的洗礼之后,已经坚如磐石,已经强大到再也不会受伤了。可风灵的这番话彻底粉碎了他这个想法,毫不留情的刺入了他内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完美的在上面划出了一道伤痕。然后那伤痕越来越深,刹那间便湮灭了云笙的整颗心。
童年时代的浪漫邂逅,两小无猜的纯真爱恋,秦淮河畔的琴瑟和鸣……还有那句“我长大后要娶风灵妹妹为妻”的誓言,一切的一切,都沉寂了下去,暗淡的不剩一点儿光泽。那些记忆最终会被时间的长河所抹去,但云笙那刻骨铭心的痛楚却永远也消除不了了。
“好一句‘我等你’,好一个‘云夫人’!”云笙冷笑道,“风灵,你的城府好深啊!”
“对不起了笙哥哥,我无法和你一起去浪迹天涯,我要的是安定的生活,是荣华富贵,是三千繁华,这些都是你给不了我的!”风灵哭道,“我不想和你飘泊江湖,真的不想……”
云箫奇道:“你跟着他就得不到荣华富贵吗?为何当初决定帮我?”
“因为我当初的打算是,等父亲百年之后,就变卖所有家产,把钱全部用来赈济灾民,然后和风灵一起闯荡江湖。”云笙苦笑道。
云箫闻言狂笑道:“见过傻的,还没见过你这么傻的,竟然打算把钱拿去接济穷人!哈哈……真是可笑!”云箫说罢,便拾起云笙掉在地上的剑,一剑刺向云笙,“你这种蠢货,就不应存活于世!”
云笙万念俱灰,闭上了双眼,只等着那一刻的来临。
“啊!”伴随着风灵凄厉的惨叫,云笙猛的睁开了双眼。
风灵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挡住了那一剑!鲜血染红了她的长裙,染红了她脚下的琉璃灯,染红了云笙那已冰冷的心,染红了今晚惨白的月牙儿,染红了看不见的黑夜和流年,染红了秦淮河畔的《钗头凤》……
“你走了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笙哥哥…风灵…再也…不欠你…什么了…”风灵凄然一笑,闭上了她灿若星辰的明眸。
一道寒光闪过,云箫的躯体立刻四分五裂。洛神巧笑嫣然的站在了云笙面前:“幸好我跟着你过来了,要不然你早已魂归西天命丧黄泉啦。”
云笙冷冷道:“你本来可以救风灵的。”
洛神闻言莞尔:“我是杀手,不是侠客,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云笙没有再说话,他抱起了风灵,浅吻了一下她微凉的额头,然后径直向屋外奔去。
“你要去哪里?”
“去一个没有人能够找到的地方。”
“你身上的毒还没解了,再迟一步的话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云笙没有回答,他已抱着风灵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洛神看着云笙消失的地方,长叹一声,缓缓唱道:“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