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香水
所谓上帝的神谕,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卫生间的一面镜子,上面有一行几近透明的模糊字体:阿文,快去找陈仆天医生看病,你病得很严重了。
看杨柯一脸不解,阿丽就识相地解释,阿文是她哥哥,他们一家是20世纪90年代从云南文山州的平远街镇(现为平远镇)迁到广西来的。说起这次迁徙,阿丽说以前平远街镇很乱,外人可能不知道,他们从小就听说,臭名昭著的张子强团伙被剿灭时,他囤的武器很多都是国产的,包括79式冲锋枪之类的枪械,全是在平远街镇买的。
为什么张子强不去更乱且枪支泛滥的越南、柬埔寨或缅甸购买呢?是因为当年的平远街镇是亚洲非常有名的黑枪中心。至于为什么那里会是黑枪中心,就与一些历史有关了,眼看阿丽越说越远,杨柯故意清了清嗓子,示意她言归正传。
思绪被拉回来后,阿丽就说现在平远镇已经很太平了,人们安居乐业,他们一家人半年前还回去玩过一阵子。可回来后,他们家却不太平了,因为回来没几天,她哥哥阿文就在路上被一个骑电车的外卖骑手撞倒,之后得了怪病。
怎么个怪法呢?阿丽歪着头望了一下外面人来人往的走廊,然后叹了口气,说她哥哥当时觉得背部很疼,医生检查后却说只是背部拉伤,并没有骨折之类的重伤,休养几天就好。问题是大半年过去了,阿丽的哥哥还是会背部疼痛,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去医院检查,医生总说查不出问题。
这近一个多月,阿丽开始怀疑哥哥的精神有问题,比如他经常躯体僵直或者幻视幻听。起初,阿丽还以为是自己想太多了,可就在前几天,她去她哥哥位于双拥路一小区的家串门,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当时,阿文神秘兮兮地拉着妹妹去浴室,指着一面镜子说,上面多出了一行字:阿文,快去找陈仆天医生看病,你病得很严重了。见状,阿丽推测字迹是用润唇膏写上去的,也许是哥哥会梦游,自己装神弄鬼却不自知。考虑到梦游的可能,阿丽旁敲侧击地想劝哥哥来青山医院看看病,但她哥哥觉得精神病很丢人,死活不肯来,所以她琢磨着要不要请杨柯过去瞧瞧。
这话一听完,杨柯就一针见血:“你哥哥知道陈仆天这个人吗?”
阿丽呆了一下,当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后,就解释:“他知道我来过青山医院,住过院,也听我提过陈医生的事,但他们并没有见过面,所以我也很意外。但如果不是我哥梦游自己写上去的,不会真有上帝吧?”
上帝?我心想,阿丽不是偏信佛教吗,上次武馆还组织他们去湖南山上的一家寺庙清修来着,怎么才一段时间不见,信仰就变了?
这时,阿丽却好像头晕,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试图缓解症状。我站在附近,能闻到阿丽身上有一股浓烈的玫瑰香气。要不是没人听得见我说话,我一定会劝阿丽少喷点香水。
杨柯本想问些什么,医务科的小姑娘却打来电话,通知杨柯立刻去市一院收一个病人,末了还强调那边的医生催得很急。阿丽没有挂号,也不是真正的病人,杨柯没理由继续应付下去。挂了电话后,他站起来说自己要出去一趟。罕见的是,杨柯居然主动将自己的私人电话号码给了阿丽,并表示会继续刚才的话题。
“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呀,你这种人也会心甘情愿被人牵着鼻子走?”我很是纳闷儿。
“好……”阿丽也站了起来,可忽然就怔住了。
“怎么了?”杨柯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我好像看到陈医生了,他就在门旁边。”阿丽瞪大了眼睛,指着我说。
杨柯当然不会买账,只翻了个白眼,就急匆匆地联系人,跟着医院的车去了市一院。在路上,市一院的医生打电话解释,他们那边有个男病人,二十八岁,主诉背部疼痛六个月。这症状始于他被电动车撞倒后,而疼痛的位置位于背部右下侧,为非放射性疼痛,没有加重也没有缓解的迹象。
医生说,这个男病人没有骨折,只是后背有拉伤,但他一直喊痛。为此,市一院给男病人做了许多检查,例如颅脑CT、胸部平片、脑电图、心电图、血常规、尿常规等,但检验结果均未见明显异常。主治医生也曾给这个男病人做了腰肌劳损、神经官能症的诊断,然后予以各类药物治疗,可惜症状还是没有明显的好转。
最近,男病人又来做检查,可这次不仅限于唠叨背痛了,还说自己看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画面,听到了一些恐怖的声音。市一院的医生见多识广,一瞧出这是超纲的病例,便马上催青山医院派人来。
我却觉得这未免太巧了,听这介绍,男病人分明就是阿丽的哥哥阿文。果不其然,杨柯一赶到市一院,那边的医生就证实了我的猜测。当时,市一院门诊部的长椅上坐满了人,我却一眼就分辨出了谁是阿文——他弓着背,垂着脑袋,有个年轻女人在一旁不停揉搓他的背部,似乎想帮他缓解疼痛。
在杨柯去办手续时,我远远地看着阿文,心想这个男生白白净净的,油背头梳得整整齐齐,蓝色牛仔外套与灰色长袖T恤的搭配也挺讲究,要不是背痛的关系,他看着就是一个精神奕奕的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不过,人类到底是视觉动物,因为阿文有点美少年的样子,万人迷一般的他得到了一些护士的嘘寒问暖。不同于医生,她们一点也不着急把人送走,有的还帮忙出主意,说要不要再做些什么检查。
阿文身边的女人很明事理,一个劲地道谢,同时又耐心地问,还能做些什么检查。阿丽只提过哥哥住在双拥路那一带,没说过哥哥已婚,估计那女人是阿文的女朋友。我看这个女人问护士问得很有兴趣,免不了好强起来,心想问她们还不如问我或者杨柯呢。
像这样查不出原因的疼痛,在精神科医师看来,病人可能是得了持续性躯体形式疼痛障碍。这是一类临床上较为常见的躯体形式障碍,无法用生理过程或躯体障碍予以合理解释,检查也无法发现患者主诉的躯体病变,也没有器质性疼痛所伴有的生理反应。医学上认为,是情绪冲突或社会心理因素导致了患者疼痛,所以做再多的检查也是徒劳的。
我正默默地分析病情时,杨柯飞快地办好了手续,和宋强一起过去解释为什么要把人带去青山医院。如阿丽所言,阿文觉得精神科医师是瘟神,避之不及,他也不相信自己有精神疾病。好在阿文是一个注意形象的人,拉不下面子,不会在公共场合大吵大闹,再加上他的女友也在好言相劝,最后他才听了杨柯的话,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们的人离开了市一院。
车上,杨柯对阿丽的事只字未提。当然,这是专业的,不然患者会觉得丢脸,仿佛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曝光了,不会再配合。一路上,杨柯也不需要说什么,阿文的女朋友乖巧懂事,也许是担心男友受刺激,就一直安抚他,还说些有的没的分散他的注意力。
“我是他女朋友,他们都叫我雪儿。”雪儿挽着局促的阿文,满脸幸福地说,“我们准备结婚了。”
阿文回了一个微笑,随即又疼得难受,深吸了一口气。恰好车子颠簸了一下,阿文就叫出了声,像是被谁捅了一刀。雪儿见状又去揉搓他的背,然后对着杨柯柔声说:“听说止痛药吃多了不好,我都叮嘱他别乱吃,要遵医嘱,可惜市一院的人查不出什么毛病。”
阿文强忍疼痛,挤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难为你了,让你天天照顾我。”
“我是心甘情愿的。”雪儿很乐观。
看大家都沉默着,雪儿就继续自说自话地介绍。她和阿文以前在广西大学附近的一家制药公司做中试,但两年前公司倒闭了,他们找了很久工作都无果,为了讨生活,最后只好经人介绍,考了证,变身导游,挂职到一家旅游公司,专门跑中越边境和桂滇两省这两条旅游线路。由于平时不用坐班,还挺自在的,来钱也快,他们就没有再干老本行。
这工作跨度非常大,我本想问难不难做,可惜问了也没人听得见,干脆就懒得开口了。诡异的是,像之前的阿丽那样,阿文忽然瞪大了眼睛往前看,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不过,阿文随即又垂下脑袋,并没有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反正没人看得见我,我就恶作剧地坐过去,想试着抬起阿文的脑袋,检查他的瞳孔有没有放大或缩小——这只是理想情况,我已经死了,根本抬不起任何东西。于是,我只能假装自己也是跟车的医生,摇晃着身子,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还活着。
也许是我的鼻子不够灵敏,直到换了座位,我才闻到一股浓郁的玫瑰香,不知道是雪儿喷的,还是阿文喷的。那味道和阿丽身上的差不多,怎么现在的人都喜欢喷浓香水呢?为此,我默默换了位置,坐回到杨柯身边。
“好香啊,好像是圣罗兰的巴黎妇人。”这时,宋强吸了吸鼻子问,“谁喷了这款香水吗?”
“我!”阿文不好意思地举了手。
“以前我送给过小乔一瓶圣罗兰的香水,就是这款。”宋强嘟囔了一句,接着又问,“这不是女生喷的吗?”
雪儿哦了一声,接过话茬:“别看他是个万人迷,有很多女生喜欢,其实他一出汗就会有狐……就会有男人味。我们以前在制药厂工作,天天开冷气,也就没察觉到,后来当导游跑中越这条线路,天气真的太热了,特别是芒山镇和德天瀑布那边。有游客投诉过阿文,嫌他味道大,正好有人送了我几瓶这款香水,我就让他时不时喷一下。管它男用女用,好用就行了。”
“原来如此。”宋强若有所思,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小乔的事。
阿文自然不知道小乔已经死了,被人抓到喷了香水,只顾着面子辩解:“我可不是娘娘腔。”
喷香水当然不是女生的专利。实际上,在古罗马时代,欧洲很多男人也会使用香水,他们甚至会给地板、墙壁、狗和马喷香水,有一部分原因是当时的欧洲男人不爱洗澡,喷香水是为了掩盖体臭。可人类的恐惧都来源于无知,阿文如果了解一些历史,就不会这么急着为自己开脱了。
我还在脑海里回顾历史,车子就开到了青山医院,宋强先带人去诊室,杨柯跟在后头翻了翻阿文之前的一些检查结果。我在旁边瞄了几眼,确实没有任何问题,结果都是正常的,也许真如我判断的那样,就是持续性躯体形式疼痛障碍。
“持续性躯体形式疼痛障碍,查查这个。”我在一旁热心提醒。
杨柯听不到,一直翻看着资料,直到走进诊室,才坐下来问:“除了背痛,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阿文欲言又止,雪儿就握着他的手替他说:“他说他可以看见鬼。前几天起来,他发现浴室有一行奇怪的字,说什么找一个叫陈仆天的医生看病。可问题是,他只听妹妹提过几次,根本没见过人家。我后来查了一下,网上说这个陈仆天医生已经死了,在医院被人捅死的,而且好像……就是你们医院的人。”
“你们这是迷信。”宋强忍不住纠正。
阿文不乐意了,精神病人都讨厌别人不相信他们,被这么一激,就抬手指着杨柯身边的我说:“那个陈仆天就在那里。”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阿文可以看见我,原来一路上他都知道我的存在。莫非阿文有阴阳眼,并没有生病?否则,要怎么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这一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