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买车的人越来越多,村里的主干道都通了水泥路,路很畅通,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大伯的家。
老远看到门口聚集的人群,都是以前的邻居。虽然他们比以前都老了许多,但大致都能辨认出来,只是不太记得如何称呼了。青云也看到了我们,站在门口给我们指引停车的地方,那只大金毛也摇着尾巴跟了过来。他显得有些憔悴,将我手上的东西拎了过去,说,“又有几年没见了,你也长白头发了。”
我呵呵一笑:“其实已经长了好多年了,可能你以前没注意。”
“你每次匆匆回来,打个招呼又匆匆走了,哪里看得清楚。”青云说道。
“是的是的,聊聊天的工夫都没有。”
我望了望青云,虽然他只大我四岁,但感觉差了半代人。他再次回到农村不过五六年,庄稼地这么不养人,脸上被划得深一道浅一道,这阳光倒是不吝啬,照得他满脸黑黝黝的,那双眼睛依然深邃,却少了几分光泽。
青云说:“嗯,工作都挺忙。”
其实哪有那么忙,心静不下来,已经不适应农村的生活了。
我说:“青云哥,我是真想回农村,围个院子,种些花草,摆一把摇摇椅,也养一只大狗,在池塘里钓个鱼,想想都惬意!”
青云摸着土豆的脑袋,呵呵一笑,有种苦涩的味道,说:“你看我这张脸,有惬意的影子吗?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如一道鸿沟,泾渭分明,难以逾越。你说的那个世外桃源,应该是不存在的。如今的农村,跟以前也不一样了。”
“嗯,是的,也就空想想,回不来了。”我附和道,又问,“对了,大伯是生什么病走的?”
青云回道:“癌呗,也不知怎的,你看早些年很少听说有人得癌症的,现在好嘛,只要是病死的,十个有八个是癌。”
我也有同感,最早听说得癌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同村花姐的母亲。
起初,她发现在吃东西的时候,感觉食道有些堵,不疼也不痒。后来越来越严重,进食都困难,到市里的医院一检查,竟是食道癌。
那时,完全不知道食道癌是什么病,村里有人叫它“隔食病”,可能是根据它的症状形象的称谓。食道长了瘤子,阻隔了食物,从一开始吃点流食,到最后什么也咽不下去,人被活活饿死了。
听说癌症与遗传有关,花姐母亲的父辈祖辈是否得过这种病,已无从考证。还听说这病跟生活习惯有关系。花姐家兄弟姐妹也多,父母忙于农活,吃饭总是争分夺秒。刚烧好的粥就往嘴里灌,长久下来,食道就被烫坏了,发生了病变。但食道癌在我们村子里,也并不常见。但癌症的确越来越多,各种奇奇怪怪的癌症都冒了出来。
青云说:“因为生活在长江边上,大伯年轻时喜欢在长江里游泳、捕鱼捕虾,染了几次血吸虫病,肝被弄坏了,再加上喜欢喝点小酒,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经不错了。村里好几个有同样毛病的人,五十来岁就走了。”
那个年代,在我们那里,是一种普遍的现象。由于地处长江沿岸,常与江水相处,打水、洗衣,放牛捉虾,寄生在钉螺里的血吸虫无处不在,几乎人人都有感染史。
小时候,有一次,我在江里跟着一群小伙伴潜水捉螃蟹,不一会儿浑身发痒、高烧,一检查,是急性血吸虫病。虽然说有杀虫的药,但虫伤肝,杀虫的药也伤肝。所以生活在江边的人,大部分的人肝脏都有些损伤。后来政府在江边竖起很多警示牌:水里有血吸虫,禁止下水。但人们并不太在意,因为血吸虫对人体的伤害,一般都不会很快显现出来,再说他们的生活难以避免接触江水。
父亲与乡亲们握手寒暄几句后,来到棺材旁,朝躺着的大伯上下打量了几眼,然后从旁边拉了一只小椅子,缓缓躬下身子,坐了下来,一只手扶着棺沿,低着头,沉默不语,眼角冒出了一点老泪。
母亲递给父亲一张纸巾,想说点什么又止住了。还是让他最后再陪陪老大哥吧。
母亲也跟邻居们打招呼,都是多年没见的曾经一起劳作、家长里短的老伙计,那些面孔,像枯树皮,都老得不成样子了。
她牵着大妈的手,说道:“老嫂子你也节哀!大哥有八十了吧?”大妈说:“没呢,虚岁七十八,我老劝他,肝不好就别喝酒了,他大伯说,都这把年纪了,烟不能抽,酒不能喝,牌也不会打,活着有啥意思嘛。”
母亲说,“这么大年纪了,就这点爱好。”
“是啊!”大妈继续说,“他这酒……也这么大岁数了,腿脚也不利索,干不了什么事。反正不是他先走就是我先走,早走还好呢,还有人替他打理。”
母亲用手轻轻拽了拽大妈的衣角,使了使眼色,小声地说:“这话说的,让青云他们听到了不好,这几个孩子都挺孝顺的。”
“嗯,是是……”大妈也意识到了这话说得不合适,马上点头。
其实大伯不是嗜酒的人,年轻时喝得不多,每天只在晚上喝个二两。后来吧,可能是感觉日子过得不太称心,借酒浇愁。
这愁,大半是来自青云。好不容易让他考了出去,却没有光宗耀祖,竟然又落回了村里。大妈“这酒”欲言又止,大概也是与青云有关的。大女儿晓雅和二女儿晓月早早嫁了人。晓雅家倒是不错,夫妻二人工作稳定,老公是中学的老师,自己也在这个学校做行政工作,过得还不错。
晓月家的经有点不好念,但还能凑合过。
这事说来也有点意思,晓月给丁家生了两个大胖小子。在农村应该算有功之臣了,但她婆婆居然还想让她生,说政策是允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