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除了夏天防汛时的喧嚣,春播秋收时节,同样格外热闹。村民们的作息时间几乎都一样。太阳还没升起,大家就灌满一壶水,扛着锄头,背着农药喷雾器走向地间,女人们除了洗衣做饭,其余时间同样要下地干活,不然养不活兴旺的人丁。
那时的庄稼地,是信息集散中心。整个村子大大小小的绝密信息,都在绿绿的棉花丛中、黄黄的油菜花上四处发散。
比如,张三追兔子摔断了腿,李四跟她婆婆干了起来,坤三敲了张寡妇家的门……
午饭间,女人们喜欢搬一个矮凳,捧着碗,坐在门前,一边往嘴里划着饭菜,一边跟隔壁的邻居聊着村头巷尾的八卦新闻。男人们也坐在椅子上低头扒拉着饭,看着他们好像对女人的话题不感兴趣,其实各各竖起耳朵,听得仔细,偶尔还插上一句:不会吧,还有这事……
这事应该是有的,二巴子说得有鼻子有眼。他说那天晚上他去放黄鳝笼子,路过张寡妇家。那晚月亮比较圆,比较亮,他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鬼鬼祟祟猫在张寡妇家的门口,轻轻敲门,那敲门声是有节奏的,一长三短,像发电报一样,不一会儿门就开了,男人快速闪了进去,从那身形和脸的轮廓可以看出来,一定是坤三。
本来二巴子暗暗传传就算了,村里多一个八卦,大伙就多一分乐趣,是真是假,谁去计较。可他生怕别人不相信,一天早上,几个人赶农活,二巴子背着喷雾器走在前面,坤三扛着锄头走在后面。二巴子对身边的人说:“张寡妇的男人死了才几年就憋不住了,寂寞难耐啊。”旁边的人哈哈大笑,说:“搞得好像你看到了一样。”二巴子说:“我看得真真切切,这棍子矗在那里难受,见到洞就想捅,不管是小洞还是大洞,不信你们问问他。”说着,他也没回头,直接用手往后指。这后面离他们近的,只有坤三。坤三,那时也就二十几岁,身材有些健壮,性格有些内向,平时话不多。看着二巴子很明显是指着自己,心里很恼火,也朝着二巴子喊道:“你他妈是什么意思?”
二巴子回头一看,说:“咋啦?我说你了?我后面就你一个人吗?你回头看看,那后面不都是人吗?!”
坤三继续说:“你他妈把我当傻子吗?”
二巴子回击道:“别他妈一口一个‘他妈的’!装什么蒜!老子就说你了!老子亲眼看到的!”
“看你妈蛋!”坤三回应道。
“常听人说老牛吃嫩草,你他妈牙口好,喜欢找树皮啃!树皮更有嚼劲对不?!”二巴子喊道。
坤三怒火中烧,举起锄头就朝二巴子奔过去。二巴子赶紧往前跑,但腿脚不如坤三,背着个喷雾器左右摇晃,没过三十米就被坤三追到,左躲右闪还是没躲过,被坤三一锄头敲中了后脑勺,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那时我们这个岛上的乡村医院,只能治治伤风感冒,轻微的跌打损伤,这种砸脑袋的事情是处理不了的。再说时间也赶不及,听说二巴子被抬回家没多久,就断了气。
按照坤三的辩解,当时完全没有打死人的想法,就想教训一下。他本来是打算敲二巴背上的喷雾器,不巧二巴子腿软,俯了一下身子,歪打正着落在了脑袋上。当时二巴子弯腰的情形,身边的人说确实看到了。
毕竟敲死了人,牢狱之灾自然是免不了的,只是没被判死刑,但从那以后,我就没再见到过坤三。他从这个岛上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进张寡妇家的门。出事后,大家不再讨论那件事情,连我们这些孩子都被家长警告过,这事挺晦气,也怕坤三家的兄弟再抡起锄头。那以后,连张寡妇,都很少碰到了。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又听到了坤三的消息,还是在那条他敲死人的地头小路上,关于他死去的消息。
这座岛与城市隔绝,虽然算不上“世外桃源”,但民风是很淳朴的,犯得最严重的,也就是这敲死人的事了。公安们平时很清闲,在我生活在岛上的那些年里,真切真切看到警察上门“服务”的,也就这么一回。
张寡妇家的事不能聊,但能聊的事情多了去了。由于房屋都是连排建造的,每次传来鞭炮声,在门外一张望,就能知道是谁家有红白喜事。好奇心重的人,端着碗,顺着鞭炮声奔过去,看看究竟,于是新的话题又产生了。母亲喜欢热闹,每遇此时,都少不了她疾走的身影。
傍晚的时候,这连排的屋子,像打开了八音盒一样,各种高音低音敞开了吼:二狗子,回家吃饭了;三蛋,死哪去了,赶紧回家洗澡,洗澡花都开了!
不一会儿,就会从各个角落里钻出几个黑黝黝的、脏兮兮的口袋被各种自制玩具塞满的娃儿们,往各自的家中跑,那小腿跟装了风火轮似的。
这“八音盒”里,自然也少不了我母亲那尖锐的喊声,那声音能在门前的树林里荡几个来回。
有次,胡婶看我满身淤泥地从水塘里爬上来,关切地说:“阿明,你这身,洗是洗不干净了,回家得挨鞭子了。”杨大妈听到,说:“挨啥鞭子?你瞅瞅他怀里抱的啥。”
胡婶定眼一看:“哟,大黑鱼啊!”
听她俩这么一说,我心里美滋滋的,真是“怀中有鱼,心中不慌。”
时光荏苒,那个“怀中有鱼”的孩童,已是不惑之年。池塘边的垂柳不知又多了多少道年轮,那开裂的树皮脱了一层又一层,树身被雨水侵蚀,形成了空洞,勉强支撑着枝丫,垂垂老矣。
从清晨的朝露打湿了草头,到夕阳染红了杨柳,树儿鸟儿们,依然给这片沙丘描绘着美丽的画卷。但曾经那些热闹的场景已被封存在记忆里,再也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