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沙丘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7章

洪霞换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做了一名独立律师。独立律师,更要谨小慎微了,稍不注意,可能就会掉入深渊。律师面临的风险,可远不止砖头,那只是明面上的,即便扔了过来,还能躲闪一下。有些风险是在暗处,就像那个没签字的女人。还有更大的风险,像一把匕首,藏在案卷里,图穷匕见。

有一天,有几个人来律所,说找洪律师,前台将客户带到洪霞的座位前。

其中一个人说:“请问是洪霞律师吗?”

“是的!”洪霞答道。

那人继续说:“我是张总介绍过来的,他说你人很好,也很厉害。”

洪霞一听,想起来这个张总是以前的一个客户,曾经代理过他的案子,帮他要回了工程款。

洪霞问道:“那您几位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纠纷吗?”

其中一人答道:“是的,我们给一个工地上干活,但活干完了,老板不给我们钱。到年底了,一家老小指望这个过年呢。”

“工地在哪?你们一共几个人?”

“就在长岛路上,我们一共五个人。”

长岛路就在律所所在的区,管辖没有问题。

洪霞继续说道:“好的,你们把具体的情况先跟我说说。”

带头的人说:“这个活是前年开始干的,工期是去年七月份就结束了,说好竣工验收后就给钱。现在早就竣工了,也通过审计了,但老板一直没给我们钱。”

洪霞问:“您说的老板是谁?”

他们说:“就是叫我们去干活的包工头。”

洪霞继续问:“一共欠你们多少钱?”

领头的说:“我们几个加一起一共三十万。”

“你们手上有哪些证据?”洪霞问。

他们拿出一叠资料,有劳务合同,出勤记录,跟包工头的聊天记录,还有审计报告等等。

洪霞问:“你们跟包工头怎么协商这件事情的?”

领头的答道:“一开始包工头说总承包商没有跟他结算工程款,所以他也没钱给我们。那我说总承包有没有给你钱跟我们是没关系的,不管他付不付,你得付我们钱啊。”

洪霞听了点点头说:“是这个道理,后来呢?”

“后来,我们找他,他都爱答不理的,再后来就联系不上了。”

洪霞翻着材料,领头的继续说:“这个包工头欠了一屁股债,就是找到他也没钱给我们,我听说工人可以直接向发包的人要钱,有没有这个说法?”

洪霞答道:“确实有这个规定。”

他们说:“那就好……”

洪霞简单整理了一下,对他们说:“如果你们决定委托我代理这个案子的话,那我就大概给你们计算一下律师费。”

“好的!”

洪霞说:“因为你们每个人的钱不一样,那我就单个进行计算,因为你们五个人一起委托我,我就在我的权限范围内给你们最低的折扣。”

“行行!”

洪霞给他们分别计算了律师费,他们表示能接受。洪霞说:“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给你们做委托手续。”

这时的洪霞,心跳的有点快,手差点抖起来,她尽量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完全没有想到,刚独立就接了个批量的案子。她心想,改天得请张总吃个饭,好好感谢一下。

这几个案子够她忙活十天半个月了。她将整套起诉材料准备齐备,拿到立案窗口,提交给法院。几个月后,她收到了法院的传票,下个月开庭。

早上九点半,洪霞坐到了原告代理人席上,作为被告的发包人也请了律师。依照庭审的流程。书记员核对双方的身份信息,宣读法庭纪律,询问双方是否申请审判人员回避。

“不申请。”

“不申请。”

双方依次作答。审判长说:“原告先陈述一下事实与理由。”

洪霞拿出起诉状,读着:*年*月*日,原告与第三人签订劳务合同,约定原告在第三人承接的安置房建设工程中提供砌墙等劳务服务,按天计算劳务费,工程竣工验收后支付全部工资。现在工程早已通过验收,但第三人一直未付劳务费,依据法律规定,被告作为项目的发包人,原告有权直接向被告主张劳务费,被告应当在欠付的工程款范围内向原告支付上述费用。

被告答辩:虽然我们尚欠承包方工程款,但是,我们按照法律规定,设立了农民工专项资金账户,从工程一开始的时候就按月向工人支付了工资,根本不存在欠付农民工工资的事由,原告涉嫌虚假诉讼!

洪霞一听“虚假诉讼”四个字,打了一个寒颤。

审判长问:“被告,你怎么证明已经支付过农民工工资了,你没有向法庭提交相关证据。”

被告代理律师答道:“我会在质证阶段提供证据。”

洪霞连忙说:“审判长,我反对!被告未在举证期限举证,这是‘证据偷袭’!”

审判长听了也很生气,大声指责被告说:“你们搞什么?这么重要的证据为什么不在举证期限内提交?”

被告律师尴尬地答道:“我也是昨天晚上才拿到的。”

谁都知道,被告律师是故意这么做的,试图让对方措手不及。虽然“证据偷袭”是令人鄙视的手段,但如果这个证据非常关键,法官也不敢明知道案件有问题而不许可。被告也清楚这一点,大不了被法官骂几句。事先不提交,可以展现自己力挽狂澜的办案能力,也会让原告白忙活一场。但这事可不仅仅是让洪霞白忙活一场。

法官看了被告提供的证据,敲了一下法槌,说:“现在休庭!”

散场时,被告律师匆匆忙忙就向外走去,他知道“虚假诉讼”对律师意味着什么。洪霞已经魂不守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法院大门的。

几天后,洪霞接到了公安局的电话,要求她去辖区派出所配合调查。洪霞没想到这事有这么严重,法院居然把案子移交给了公安机关。她吓得站不起身,感觉天要塌了,如果真的被认定为刑事犯罪,不仅要坐牢,她的律师生涯也就结束了。

她哭着给青云打电话。青云不懂什么叫虚假诉讼,他想不明白,做个律师,一个民事纠纷的案子怎么就跟犯罪扯上关系呢。他赶紧关了店铺,往家赶去。到家后没有看到洪霞,十有八九已经被叫去了公安局。

洪霞确实已经被传唤到了派出所,但青云去了派出所也无法见到她。

警察把洪霞带到了一个小屋子里进行讯问,面对面坐着,就像电视剧里审讯犯人一样。警察问:“你做律师几年了?”

洪霞战战兢兢地回答:“两年多。”

警察问:“也做过不少案子了吧?”

洪霞答道:“是做过一些,但以前是给别的律师打工,每次都是他们先谈好,我负责写起诉状,立案和开庭。”

“警察同志,这是我独立后接的第一个案子,我不可能犯罪啊。”洪霞哭着说。

警察说:“我相信你不会故意犯罪,你考个证也不容易,不会为了这点钱就赌上大好前途。”

洪霞赶忙说:“是是……”

“但你怎么证明呢?”警察问。

“我……我……”

警察问:“那几个农民工是怎么跟你说的?”

洪霞就把接案时的情形详详细细跟警察说了一番。

警察问:“你当时有没有记录?”

“记录……”洪霞被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接案的时候做过谈话笔录。她说:“有!有!在我刚刚带来的档案袋里。”

警察说:“洪律师,你别紧张,我们会去核实的,你今天就可以回去,但不得擅自离开本市,要随叫随到。”

洪霞连连点头:“好好!”

经过公安机关的调查,没多久就把事情了解清楚了。那几个农民工也被带进派出所,很快就交代了。原来,那个张总就是他们的包工头,这个工程被层层转包,到他手里已经是好几手了。他上一级分包商没有拿到工程款,就不给他工程款,但工人的工资有专门的账户,分包商给他出了个注意,让农民工以自己的名义起诉发包方,要求他们支付工资,这样就等于拿到了工程款,到时候可以分点好处费给这几个工人。实际上,包括张总在内,都不知道这种行为已经触犯了刑法。

好在洪霞接案的时候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将委托人陈述的案件事实记录下来,并让他签字确认。在那份谈话笔录里,没有体现洪霞知道他们隐藏在背后的谎言。她后来仔细回想,难怪几个工人会有那么全的材料,连审计报告都有。

作为律师的洪霞,心又被割了一刀。她哭着对青云说:“我为他们争取权益,他们居然算计我。”

青云的生意不温不火,尚能维持生计,不过有一段时间,收入可观。那时贸易战刚刚开始,来得有些措手不及。美国突然对我们断供,电子元器件变得十分紧俏。老客户们纷纷下单,加大库存量,担心哪天就买不到了。

这种担心可不是多余的,那些生产元器件的主要国家都是美国的小跟班,也纷纷限制了出口量。客户们越来越焦虑,成热锅上的蚂蚁。进口的没有了就用国产的,总比断货好,他们要多囤些货,每天都有一群人赶过来买。

那时的市场堪比股票,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价格,供货也不稳定。

我们可以听听青云与客户的一段对话。

客户说:“老板,给我来五盘30K的贴片电阻。”

青云答道:“今天没货了,您明天再来看看。”

“明天也行,”客户说,“我要不要给你交些定金?”

“不必!”青云说。

客户一听,说:“老板挺好,这么相信我。”

青云呵呵一笑,说:“这倒不是,就现在这行情,只要能进到货,就不愁卖不出去。”

客户问:“为什么啊?这东西又不能当饭吃。”

青云说:“行情紧俏啊,你没听说老美要断了咱们的货吗?”

客户说:“听说了一些,但它跟电容电阻有什么关系?只听说美国不给咱们供芯片啊。”

青云答道:“电容电阻里也有芯片。”

客户说:“啥?这玩意一分钱能买好几个,里面还有芯片?”

青云回答:“是的。”

客户半信半疑,又问:“好吧,那这盘电阻的价格是多少钱?”

青云说:“今天是四十元。”

客户问:“今天是四十元,你的意思是明天还不一定是这个价格?”

青云答道:“是的,明天有没有货都难说。”

客户说:“这么夸张,大不了不用它,换国产的好了。”

青云说:“国产的也在涨。”

客户不解地问道:“什么情况?国产的也在涨价?”

青云说:“瞧您说的,进口的都要断货了,国产的能不涨吗?而且是大涨,一天一个价。”

“果然是奸商啊!”客户调侃道。

“老板,话可不能这么说。”青云继续说,“首先,这价格不是我涨的,我只是倒个手,厂家在涨,代理商也在涨。再说,也不是他们要趁火打劫,以前大公司都看不上国产的,但其实国产的差不了多少,因为它里面的芯片也是外国的。”

青云说:“国产电容电阻用的是日本、韩国的芯片,加个封装,贴个牌子,就成自己的了。跟你说,以前我都不知道,最近国产的价格跟着疯涨,我才知道的。”

青云说这些话的时候,心中也不是滋味。原来咱们自始至终就是个洋买办。要怪也只能怪自己,谁叫我们急功近利,一味奉行“拿来主义”呢。换个思维想,也可能是件好事,别人不卖给我们,说不定逼得哪天我们自己也搞得出来。

不过这事,跟我们普通老百姓扯不到边,很多人的思想依然停留在农耕时代。

从那次惊险的事情发生以后,洪霞每办一件案子都小心翼翼,不过由于过度小心,也丢了很多成案的机会。好在她跟青云在这一点上有共识,不做“风浪越大鱼越贵”的事情,只赚点小钱,过好小日子,不追求物质上的享受,他们对追名逐利没有兴趣。

但世事难料,生死无常。你不想升官发财,不想出人头地,只想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但不是你放低了要求,上天就会同情你。

有一天,一个当事人找到律所要打官司,刚好洪霞在律所,前台就把当事人带到洪霞那里。这是一个中年男人,但头上的白发显然把实际的年龄夸大了,洪霞看到这个人的面孔,猜测他一定是经受了什么打击。

男人拿出一叠材料摊在桌子上,最上面的是一份《商品房买卖合同书》,还有银行转账凭证,贷款合同等等。洪霞正要把材料拿过来看的时候,那个男人从材料里抽走了一些,洪霞瞟到好像是控诉书什么的,还有上访的材料。看到这些,她的眉头不经意地就皱了起来,这一定是个棘手的案子。

案子不复杂,男人向银行贷款买了一套房子,后来开发商把这个项目的资金挪用到别的地方去,结果资金链断了,导致这个楼盘烂尾了。找开发商,他们说要钱没有,要房子就那几块水泥墙。找政府,政府说这是市场行为,无法干预。找银行,银行说钱是给了开发商,但借钱的是买房子的,所以钱还得买房子的人还。现在这个男人既拿不到房子也要不回钱,还得继续向银行还贷款。

洪霞只能告诉他实情:“开发商没钱了,除非有人接盘,不然房子是造不起来的,您现在起诉开发商是可以的,但现在开发商没钱,您只能申请它破产,但有没有资产可以分,能分多少,一切都是不确定的。”

看得出来,男人走进律所,也没有抱多大希望,他应该咨询过其他律师了,已是穷途末路了。

下班了,洪霞离开律所,要去马路对面坐公交车,她还在想着刚才的那个案子,脑子里还浮现出男人那张憔悴的脸,她没有给他救命稻草,也不希望自己的话是压垮他的那根稻草。

绿灯亮了,洪霞朝前走去,突然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急剧的咆哮声,像飞机的发动机从头顶飞过,她抬头看,什么也没有。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庞大的黑色影子像幽灵一样从她跟前闪过去,洪霞还没看清是什么,就失去了意识。

那天的天气很好,前一天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很清新,但天空被一棵棵高大的梧桐树遮盖,只有一丝丝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穿出,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像花、像马蹄一样的图案。一只松鼠被一声巨响吓得串到了树洞里,伸出一点点脑袋,神情慌张地朝下看去。

一辆黑色汽车,车头支离破碎,嵌在一棵大树里,冒着白色的烟雾。那棵碗口粗的树硬生生被拦腰斩断,洪霞就倒在断裂的树枝里,血肉模糊。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男人摇摇晃晃地从驾驶室挤了出来。有路人说,几米远都能闻到浓烈的酒味。

司机是个富二代,年轻的小伙子,从酒吧里出来后,意识有点模糊,可能是把自己的跑车当成了飞机。车没飞起来,要不是被树挡住了,他能让洪霞飞起来。

洪霞瘦小的身躯在飞速奔驰的钢铁面前,像一个西瓜,被撞得红一块青一块。她伤得太厉害了,不仅脑部受到重创,身体里的器官也被击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在抢救室里躺了十多天,依然没能阻止灵魂的背弃,只留下一个娇小的躯壳。

那几天里,洪霞几乎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但她能听到青云不断的自责。她伸出手,断断续续用力吐出几个字:不怪你……不怪你……

她让家人不要责怪青云。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人能改得了运,但是改不了命。命和运牵扯到一起,自然还是命说了算。

她艰难地对青云说:“在我家的门前……有一棵香樟树……又高……又大……听爸爸说……那是他的爷爷种下的……”

洪霞微微扭头朝着她的父亲。

她父亲忍住泪水,点点头,说:“是的……是的。”

洪霞继续说:“每年的夏天……只要我在家……就会搬个凉床……在它下面乘凉……对……就像你……在你外婆家一样,那棵老槐树……”

“我喜欢摘几片叶子下来……用手把它拧碎……然后……闻它的香味……一种淡淡的……清香……”

虽然洪霞说得很痛苦,但没人忍心去打断她,没人知道她还能说多久,他们多希望她能一直说下去。

洪霞说:“我喜欢高大的香樟树……它能给我一种安全感……要是我没挺过来……”

青云紧握洪霞的手,连忙说:“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

洪霞说:“你别安慰我了……我自己能感觉得到……即便撑得下来,也是残缺不全了……”

青云说:“不要紧,不要紧,只要活着,什么都不重要,你放心,我会照顾你!你不要多想了!”

病房的气氛紧张、焦灼,没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洪霞的呼吸显得很急促。

洪霞示意青云停一停,说:“先让我把话说完吧……”

“如果我就这么走了……不要给我挖坟……不要给我立碑……只需要把我……把我埋在那棵香樟树下……我还能看到……早晨的太阳……还能看到爸妈哥哥妹妹……还能闻到香樟树叶子的香味……

“你离得太远了……不用常来看我……你就把自己照顾好……替我看着这个世界……就好了……就好了……”

洪霞没再说话,慢慢闭上了眼睛,有一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慢慢流了出来,沿着她白皙的脸庞,拉出一条浅浅的水线,一直连到耳朵上。

“就好了”是洪霞在人世间说的最后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