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关中四先生之文学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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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关学流脉及文化特质

学界对“关学”这个概念的界定大体有一般意义和特定意义两种。如张岱年对关学的理解为:“所谓关学,有两层意义,一指张载学说的继承和发展,二指关中地区的学术思想。明清时代,关中地区学者大抵在一定程度上都接受了张载的影响,但也有一些复杂情况。张载学说有两个最重要的特点,一是以气为本,二是以礼为教。后来关中地区的学者,大多传衍了以礼为教的学风,而未能发扬以气为本的思想。明清时代,发扬以气为本的思想的,有王廷相、王夫之等,却不是关中人士。张载关学的传衍,表现了这样一些复杂情况。”(11)张岱年所说的第二层意义即一般意义,是基于地理位置着眼的,指关中之学。“关中”从地缘上指东起函谷关,西至大散关,南齐武关,北抵萧关的平原地区,这就是常说的“八百里秦川”之地域范围。八百里秦川孕育了周秦汉唐的鼎盛,关中之学则远自中华文明兆基就存在。此概念因外延太广阔,反而不被使用。从特定意义上看,指张载为代表的关中理学学派。“关学”之名,较早见于冯从吾万历三十四年(1606)完成的《关学编》。冯氏说:“我关中自古称理学之邦,文、武、周公不可尚已,有宋横渠张先生崛起眉邑,倡明斯学……迨我皇明,益隆斯道,化理熙洽,真儒辈出。……一时学者歙然向风,而关中之学益大显明于天下。……取诸君子行实,僭为纂次,题曰《关学编》。”(12)冯氏所称的“关中之学”特指张载以来的学术,并明确将此“学”纳入理学的范畴。张载所创的关学具有完整体系及鲜明特质,他认为汉唐儒家“知人而不知天,求为贤人而不求为圣人,此秦汉以来学者之大弊也”(13)。在出入佛老数十年,又反思北宋社会积弊的基础上,张载进行理论创造,形成了自成体系的一系列思想,包括:“‘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人性论,‘变化气质’的工夫论,‘德性之知’和‘见闻之知’‘心统性情’的认识论和‘立诚’‘尽性’的道德修养论,以及《西铭》所阐发的‘民胞物与’的境界论。”(14)这包含人性论、工夫论、认识论、道德修养论和境界论诸多方面的阐释,是当代学者建立在张载理论学说基础上的抽绎归纳。张载学说影响深远,古今学者都给予极高评价,如王夫之认为:“张子之学,上承孔孟之志,下救来兹之失,如皎日丽天,无幽不烛,圣人复起,未有能易焉者也。”(15)在史家看来,“关中有横渠出,若河南二程、新安朱子,后先崛起,皆以阐圣真、翼道统为己任,然后斯道粲然复明”(16)。自先王以迄孔孟以来的儒家道统,经宋儒周程张朱的阐释,后之明代关中诸儒,“虽诸君子门户有同异,造诣有浅深,然皆不诡于道”(17)。关学迁延至今,仍具有广泛的号召力。本文所论述的关学,使用的是其特定意义,指由张载创立、经历代学者发扬而成的,具有本源根基、学脉传承、学术宗旨,风格独特而又开放包容的多元的地域性学术流派。

一、张载的关学创基

张载学说严密,在体、用、文方面都有立论。本文重点不在探讨关学学理,而在具体而微地探究关学的要旨如何在立德、立功、立言中阐扬光大,因而此处对张载关学体系不做赘述,只择其影响最大的“四为”主张做阐释,以期为关学张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8)张载这段被人们广泛传扬和称誉的四为句,也被称作“横渠四句”,最能体现张载博大胸怀、精神气象和使命担当的主体气概;也是被一代代关中学人传承实践,鼓舞激励了众多仁人志士的精神源动力。阐释横渠四句者良多,笔者撷英集萃,认为这四句具有“义理”和“义法”的双重意味。首先,从义理看“为天地立心”,在张载看来,“天无心,心都在人之心。一人私见固不足尽,至于众人之心同一则却是义理,总之则却是天”(19)。故人者,天地之心也。就是说,天地本无心,但人要为天地立心。人为天地所立之心,就是立天理之心。这句体现了张载的伟大理想抱负,张载主张一切有社会担当和有责任心的志士仁人,都应顺应宇宙万事万物的要求,自觉肩负起为社会确立精神方向和价值系统的历史使命。“为生民立命”,是要为民众提供做人的基本准则、精神方向和价值目标。“生民”指普罗大众,“立命”即“立道”。张载把引导民众确立正确的生活准则和精神方向作为其奋斗的目标,以帮助他人安身立命,确立生命的意义。在这里,张载是要通过自己的努力,给人们寻找一个精神的家园,使之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这一目标体现了张载崇高的精神追求。“为往圣继绝学”,“往圣”,指历史上的圣人,他们是人性至善的典范,且一直是中国思想家最感兴趣的。“刑仁讲让,示民有常”(20)是儒家治理社会的基本策略之一。欧阳修主张:“圣人处乎人上而下观于民,各因其方,顺其俗而教之。”(21)圣人有教化之天职。“绝学”,指历史上受异端思想冲击而被中断了的儒家传统。在中国哲学传统中,有一个共识,就是圣人劝导众人脱离蒙昧,圣人的作为缔造了中华文化。宋代以来,关于圣人的话题中,又增添了一个新的元素,并在后来的道学思想中得以延续,即:人们所追寻的,并不仅仅是遵循圣人之道,还包括自己成圣。张载以崇高的使命意识和无畏的担当精神,承载起传承和弘扬儒家绝学道统的历史使命,通过“一天人,立大本,斥异学”(22),建立起足以与佛老相抗衡的新儒学体系。故王夫之称赞道:“往圣之传,非张子其孰与归!”(23)“为往圣继绝学”既体现了张载的学术使命,也彰显了张载的精神境界,同时也为此后理学的发展指明了精神的方向。以上阐释是其“义理”所在,这是横渠四句之所以被广为推崇的首要原因。

其次,其“义法”结构所起的作用,也不容忽略。四句从天地开始,到今古之人——今之生民,古之往圣,到未来生生不息之万世,时空在头尾两句达到宇宙圆满。四句的主体核心是谁呢?为学之“士”,“不可不弘毅”之“士”,中间两句则体现了“士”来自生民且高于普通民众——因为受教育,得到了理性之光的启蒙;受往圣恩泽又有传承道统的责任义务。因而“士”的责任担当就具有天命的正当性和正义性。义法的圆融,提升了横渠四句的艺术价值,正如孔子主张的“言而无文行之不远”。横渠四句因其所具有的文学性而增光益彩。

总之,张载的“四为”句,涉及士人对民众生活原则、精神价值、生活意义、学统传承、政治理想的追求,表达了张载宽广的胸襟与博大的情怀,展示了士人对人类崇高理想的向往和孜孜以求,也彰显了关学学人的文化精神,故一直为历代士人特别是关学学人所尊奉。当然,张载的思想体系远非横渠四句所能概括。如前所述,因本书的研究重心不在张载关学体系,而在阐明关中学术如何影响文风、学风,因而,仅以横渠四句的阐释作为窥天之管,对关学精神的源头活水进行高度概括而已。

二、明代的关学中兴

成于张载而又贯穿和发展于关学史的基本精神,有“重气学”、“重性命”、“重礼教”、“重实用”四个方面,这些基本精神在不同的关学学者身上也有所侧重,但大都不离宗旨。这些精神在四先生身上均有体现和发展,他们生于斯、长于斯,传承和发扬关学文化传统。关学在张载之后,沉寂四百余年,虽余脉绵延未绝,却未得显扬。至明代吕柟,在程朱理学一统天下之际,援张载济助程朱,由程朱归依孔孟,从而使关学得以振兴。其功不可没,正如清代学者李颙指出的:“关学一脉,张子开先,泾野接武,至先生(指冯从吾)而集其成,宗风赖以大振。”(24)吕柟一生讲学不辍,躬亲实践,尤其任职南京时,“九载南都,与湛甘泉(若水)、邹东廓(守益)共主讲席,东南学者,尽出其门”(25)。通过讲学,关学学脉得以发扬。

关于明代关学及学风建设,近年来已引起时彦关注,如萧无陂《吕柟与关学》(载《船山学刊》2007年第4期)就吕柟的学派归属问题进行辨析。刘学智的《冯从吾与关学学风》(载《中国哲学史》2002年第3期),界定关学内涵,阐明冯氏之“集大成”作用。马涛《论薛瑄与明代的关学》,论述了薛瑄对关学的贡献。史小军的《论明代前七子的关学品性》(载《文艺研究》2005年第6期),厘清了关学对重要文学派别的影响。赵吉惠的《关中三李与关学精神》(载《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科版)》2001年第3期)对关学不同于洛学、闽学的精神特质予以辨析。贾俊侠《冯从吾与关中书院的教学思想及教学特点》(载《唐都学刊》2003年第1期)指出冯氏关中书院“实行的‘德教为先’的教学思想和‘务戒空谈,敦实行’的教学特点”。这些文章或界定关学概念范畴,或挖掘理论内涵;或着眼关学的传承演变,或关注关学对文学、史学的影响;或解析关中书院的教学、学风,或论述书院的历史命运。在阐扬关学方面都有推进,利于学术的繁荣和对地域文化的探讨,同时也利于地方文化建设。

明代关学主要成员或属于三原学派(王恕开宗),或属于河东学派(薛瑄开宗)。吕柟属于河东学派,因此我们需要先把薛瑄及其主张给予简要介绍。在近三百年的大明王朝历史上,被国家认可而得从祀文庙的学者有四位:薛瑄、胡居仁、陈献章和王阳明。薛瑄于1571年第一个获准从祀孔庙(时薛瑄去世已107年,距明开国203年),也是被尊祀的四位贤儒中唯一的北方人。他前后为官14年,在事功上远没有王阳明平定朱宸濠叛乱那样卓著的功勋。致仕或被贬期间,在地方上的成就大约就来自两方面:“管理”宗族和讲道河汾。所谓管理是极松散的,原因是“薛瑄本人很少提及有关薛氏宗族或是任何宗族组织的存在”(26),但薛瑄通过书写族谱,给宗族的人树立行为模范,督促宗族子弟努力进取,多多科举中式,出更多的仕宦人才,从而达到宗族社会地位的上升。与南方吉水县、安福县宗族相比,河汾薛家不存在族产,也就不涉及经济互助和发展了(27)。这一点很值得思索,没有族产的益处是家族不会存在经济纠纷,但不益之处也显而易见,即它没有足够的经济力量密切家族成员的关系,难以有足够的财力让其成员专于治学,更缺乏脱离官学路径去独立谋取出路的力量。这样一来,薛瑄组织管理宗族的理念无非就是让家族成员“读书—科举—入仕”,读书的目的跟科举考试紧密联系在一起。从学术的角度看,这种较为松散的家族“治他们最崇敬的共同祖先之学说的能力是有限的。因此,薛氏一族既不是一个组织良好的宗族,也没有足够的条件去资助薛瑄学说的传播”(28)。在这一点上,受河东学派影响的吕柟及三原学派的关中学者们,也存在类似的情形,即,宗族势力并不强大,四先生作为有社会声望的家族成员,也从未考虑以自己的声望去为家族、宗族谋取发展壮大的资本。他们团结宗族的方法就是修订树立婚丧嫁娶的“礼制”、“礼仪”,提升宗族社会地位的途径则是鼓励成员参加科举考试。关中四先生提倡不以科举邀利禄是前进了一步。

新加坡学者许齐雄认为:“南方理学家的两个基本特质——地方意识和自发意识——在薛瑄对理想世界的想象中是缺席的。……国家在薛氏的构想中一直扮演着一个关键的角色。对他而言,宗族不是一个授权给地方领袖的途径,宗族只是辨认亲属关系的方法。更重要的是,一族之价值,不在于其对社群的福利或和睦有何贡献,而在于其成员从国家那里获得多少功名和官职形式的荣誉。同样,薛氏认为可以通过复性获得理学正学,且应该仰赖国家系统以及官学与科举推广之。在这个构想中,完全没有书院的存在。”(29)这段引文中涉及到南北理学家两种不同的构想:与南方理学家存在的地方意识与自发意识不同,薛瑄的构想中是以国家系统的官学与科举为“正学”正途的,鼓励宗族和地方士子通过科举,加入到国家管理系统中。“他视国家为家族的荣耀之源,并且认为国家的教育体系是推广理学的正确之处。”(30)薛瑄这一始终坚持的主张,毫无疑义是有明三百年首重薛文清的一个根本原因。这里隐藏着一个颇值得深入探讨的话题:宋元以来,士人阶层兼济天下的途径何在?换言之,传统士人的情怀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封建君主专制王权达到顶峰的唐宋之后,作为社会精英的士人阶层,如何依凭一己之力去兼济天下呢?自《左传》以来树立的伦理系统的“三不朽”思想,能否落实到普通士人的人生价值中?薛瑄以张载“躬行”,济程朱“道统”,在立德、立功、立言之外,以“立行”为世人树立新典范,这一典范被河东学派、三原学派所接受、凸显且推广。应该承认,关学自张载而弘大,薛瑄的思想受益于关学,反过来又影响关中学者。因地缘关系而接近河东的关中学者,对薛瑄学说的接受,如同黄河对汾河的接受一般,汇集薛瑄的主张且进一步阐扬光大其学说,但并不拘泥于其学说。落实在关中四先生一代人身上,则既能汲取薛瑄为政、为学、为地方(组织管理地方)的思想主张,又能有所变通。所接受的一个重点就是在现有体制内,认可国家系统的官学、科举为正途。关中四先生的新变则是:参与私人书院讲学,参与公共讲学,甚至自建书院;给读书确立的目标是不唯科举一途;克己力行,通过礼制礼仪改良民风民俗。关中四先生时代的士夫阶层,改造社会的路径是从改良读书仕宦的人做起,因而首先要改教育;从引导一般民众遵从礼俗做起,改良民众。

河东学派创始人薛瑄的思想有两个重要主题,即“道统”和“复性”。道统是其默认的自律,表现为传承儒家学说的自觉。复性即回归本善之性,此延续了孟子的性善论,与孟子“求放心”说一致。薛瑄认为“自考亭以还,斯道已大明,无烦著作,直须躬行耳”(31)。这种态度在当时颇受赞扬,比如与吕柟同时的阳明学派的主要成员邹元标,写诗致敬薛瑄,诗云:“当年我爱薛夫子,日日焚香可告天。复性功深濂洛秘,谁云书录是言诠。”(32)邹元标致敬薛瑄的理由是他不落言诠,而以行动复性,复宋代理学家倡导的本真。宋明以降,随着理学被立为官学,尤其又挟科举取士之力,整个社会出现越来越多的背离倾向,即一方面四书五经、朱熹注等道学话语被广泛接受、言说、传播,另一方面,克己自律的道学精神却远非话语那般让人乐从,因此出现言语与行动的背离,公共话语系统与私人话语系统的背离,求取功名富贵与遵道守礼的背离。这种情形在明代中期商品经济日渐复苏繁荣的基础上,越来越突显,因而有识之士深切认识到践行之典范的重要性。而这个典范则首推薛瑄。薛瑄在其位谋其政,方法是通过劝谏皇帝从上而下地改良社会。理想上一个英明大度、励精图治的皇帝,可实现儒家得君行道的入仕愿望。但结果并不理想,薛瑄明白皇帝对其劝谏不再感兴趣后,坚辞致仕。但他依然相信国家公器对理学传承和国家声望对宗族组织的重要性。作为一个对政治失望的理学家,依然有以国家现成形态及成规为主的取向。薛瑄致仕后,“家居七年,闭门不出,虽邻里罕得窥其面。江西、陕西诸省弟子来学者百有余人。先生拳拳诲以从事小学以及大学,由洒扫应对以至于精义入神,居敬以立其本,由经以求其道,不事语言文学,而必责诸躬行之实。问及科举之学,则默然不对。终日正衣冠危坐,如对神明”(33)。江西、陕西等省弟子来学,则悉心传授,但问及科举之学,则默然无答。这种态度耐人寻味,正可见其对科举是否能弘道持怀疑态度。薛氏晚年明确表示“道学”和“治道”不可分为二事。“治道”正是由“道学”扩展而成。理学家之学和理想政治形态的结合,呼应了薛氏哲学思想中的理气合一、道器为一及性气不二分等主张。因此,薛瑄总结认为求复仁义礼智之性,即是“道学”,所以“复性”就是“道学”的组成部分。清儒陆世仪有一段评价可证薛瑄的影响:

邵文庄喜道学,而未尝标道学之名,不喜假道学,而未尝辞道学之名。循循勉勉,为所当为而已。此薛文清一派也。后辈所极当效法。(34)

“循循勉勉,为所当为”八字概括了河东学派的作风。薛瑄不标榜道学,但勉力道学,他最不喜的是那些口头上标榜、行动上做假的假道学之徒。薛瑄不喜假道学,因而以树真儒来抗衡,且带动了众多践行者,形成河东学派。薛瑄和他的弟子们不提倡公开讲学,且未发起修建任何私人学院,因而限制了其学派的成功与壮大。在这一点上,薛氏与南方理学家重书院、重师承、重推广的传统相反。这被视为是一个独特的典范。如果把薛瑄为代表的河东学派称作北方模式,那么与宋濂、方孝孺等南方理学家的模式相比,两者谁成功了?如果用社会认可度和人才储备两个指标衡量,薛瑄成为第一个被国家认可从祀孔庙的大儒,成功了;河东学派人员绵绵不断,也应算成功了。

《北辙》通过梳理薛瑄得以从祀孔庙事件的始末,得出两个结论,第一,“薛氏从祀孔庙的故事,则可视为激烈的哲学思想之争的产物”(35)。从祀孔庙,是国家承认一个人对儒家传统有特殊贡献的表示,是儒士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耀。可以说,把薛氏刻画成明代最重要的理学家之一,是程朱学派的追随者(包括薛氏的追随者)与新兴起的王阳明学派之间竞争和抗衡的结果。第二,明代士人通过支持薛瑄从祀,树立一个品评理学家的新标准:强调躬行理学,而非阐明或普及理学。“推衍和推广理学是宋代大家应该做的事情;明代大家则有不同的角色要扮演”(36),即“躬行理学”。对道学的理论阐释,其作用远不及躬行践履重要,行动远比纸上言说有价值。

成化初年,学士刘定之在上疏中认为:“若乃薛内翰瑄直躬慕古,谈道淑徒。进无附丽,退不慕恋。勤学好问,可谓文矣;归洁其身,可谓清矣,是以荐蒙圣知,殁赐美谥。其为皇朝名臣,夫何间然?”(37)再次肯定了薛瑄的人格价值。嘉靖元年(1522),许赞再上疏奏请薛氏从祀。他赞扬薛瑄:“年少读书,即知践履;历壮至老,不怠躬行。以圣贤为依归,以道德为己任,权势利达无以动其心,死生利害无以移其志。盖见之既明,故守之自固。然且刚强不折,和易有节。”(38)他主张罢祀扬雄和马融,增加薛瑄,并认为这将引导社会风俗重纲常伦理之实而轻言语文字之习。薛瑄就是以纲常为重,以言语文字为末的真儒。在嘉靖十九年(1540)讨论有关从祀的问题时,姚镆认为秦火之后,汉儒和晋儒多因传经有功而得以从祀孔庙。可自宋代以降,只有那些“深有得于斯道”者和“大有功于经史”者,才得以从祀孔庙。而在理学大明之后,也很难真知和实践斯道。之后,元朝许衡获准从祀孔庙,明人延续元人做法。明人赞扬许衡善学朱子,特别是他不以著述为功而重躬行实践,故躬行实践应成为鉴别硕儒的标准。姚镆首次把朱熹、许衡和薛瑄作为道学传统的重要人物联系起来。关于从祀标准,持论者提出了一个时代转变的视野,即从祀标准应该是灵活而非一成不变的。正如陆深所言:

孔门七十二贤亲炙圣化,相与讲明,有翊道之功,故宜祀。秦火之烈,典章焚弃,故二十二经师口授秘藏,有传道之功,宜祀。魏晋之际,佛老并兴,故排斥异端者,有卫道之功,宜祀。隋唐以后,圣学蓁芜,故专门训释者,有明道者,有明道之功,宜祀。自程朱以来,圣学大明,学者趋于章句口耳之末,故躬行实践者,有体道之功,亦宜祀。(39)

陆深把从祀孔庙的先儒先贤按功绩及时代分为五种,即有翊道之功、有传道之功、有卫道之功、有明道之功和有体道之功。前四种已经获得从祀,第五种则自程朱之后应该大力推行却罕见践行,所以这种“躬行实践者”理应获得从祀的殊荣。陆深这里指的是以薛瑄为代表的躬行者,而这也是关中学者们推崇薛瑄之原,且落实到个人的价值取向、行动指南和生活行为中的。对那种追逐功利、汩于词章的儒士,关中学者并不赞同。

吕柟尊薛瑄为大儒,且很早就认识到了尊薛瑄的价值。《泾野先生文集》卷3的《少司空东泉姚公六十寿序》,记工部侍郎姚淛上疏事,曰:“柟近在史局,闻先生荐薛文清公之疏,谓可从祀孔庙也,有述往圣之心焉,有惩今士之弊焉。”(40)在翰林院时,吕柟就认定薛瑄当入孔庙从祀。他认为:“若乃先生以力行为读书,以明道为修辞,清而不诡,异而且同,潜学孔颜,抗志程朱,老不殊壮,困未改通。许鲁斋之后,未有见其能比者也。……及其既殁,或曰:今之大儒,当入孔庙。……其未祀者,盖有待耳。”(《重建薛文清公祠堂记》)(41)他推尊薛瑄“以力行为读书,以明道为修辞”,换言之,吕柟认为读书当以力行为主,修辞在于明道。他把薛瑄比作元代的许衡,其志向高尚可比程朱,追慕孔颜,因而假以时日,一定能获得从祀文庙的资格。由于地域关系,他对三原学派的开创者王恕同样尊敬有加,与三原学派重要人物马理、韩邦奇关系密切。吕柟和三原学派的学者们,以磊落胸襟、躬行风尚,共同促进了关学的中兴。

三、关学的文化特质

余英时在梳理中国思想传统的变迁时,认为从南宋以下,儒学的重点转到内圣一面,“经世致用”的观念慢慢淡薄了,讲学论道代替了从政问俗。这是一般状态,但一旦时代有深刻危机,“经世致用”的观念就会活跃起来,正像“喑者不忘言,痿者不忘起”一样(42)。关中学者的卓异之处则在于“经世致用”之观念须臾未离,他们从来没有以讲学论道代替从政问俗,且以化俗正教为己任,比如吕柟主张“仕则学禹稷,处则学颜孟”(《赠黄伯元考绩序》)(43)。明清之际关学率先走向实学,这是符合关学精神的内在逻辑的。

在2015年出版的关学文库中,张岂之先生在《总序》里高度提炼出关学的三个特色:首先,学风笃实,注重践履。躬行礼教,学风质朴是关学的显著特征。其次,崇尚气节,敦善厚行。关学学者大都注意砥砺操行,敦厚士风,具有不阿权贵、不苟于世的特点。最后,求真求实,开放会通。关学学者坚持传统,但并不拘泥传统,能够因时而化,不断融合会通学术思想,具有鲜明的开放性和包容性特点。由张载到“三吕”、吕柟、冯从吾、李颙等,这种融会贯通的学术精神得到不断承传和弘扬(44)。赵馥洁的专著《关学精神论》,全面论述关学精神,认为关学在其传衍的过程中,虽然其学术观点或旨趣屡有变化,但其文化精神则前后一贯,且一脉相承。可概括为“立心立命”的使命意识,“勇于造道”的创新精神,“崇礼贵德”的学术主旨,“经世致用”的求实作风,“崇尚节操”的人格追求,“博取兼容”的治学态度等六个方面(45)。其中最有特色的则是关学学人的“立心立命”的使命意识和“崇尚节操”的人格追求。关学自张载创始就表现出的求实精神就是为学不尚空谈,正如二程评价指出的,“关中之士,语学而及政,论政而及礼乐兵刑之学,庶几善学者”(46),具有鲜明的求实学风。明代关学继承了张载关学的传统,注重实践,体用结合。

总之,明代关学既重视本体又重视实用,敦本和尚实相结合,明体和适用相统一。其中三原学派王恕是以程朱理学为体,体用结合;关陇学派薛瑄、薛敬之是以心气为体,体用结合,这两派是明代关学的中坚力量。明代关学的显著特点是以会通朱陆为其理论价值取向,敦本尚实为其实践价值取向,潜心修养是其道德价值取向,教化为本是其社会价值取向。这些取向反映到吕柟、马理、韩邦奇和杨爵四先生的身上,就是以行动表达信仰,以真诚抒写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