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写晚明史(套装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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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倭患与真倭、假倭

亲历平倭事宜的唐枢,在一篇写于嘉靖三十一年(1552)的公文中,提及“寇之缘由”,说的还是比较客观的:“海寇之炽,自嘉靖五六年始。彼因商道禁严,横行劫掠,然止以南纪澳为巢穴,居有定处。至嘉靖二十年后,许栋、李光头等掠人责赎,声势衍蔓,然止偶遇佛郎机船数只,党有定伙。昔时在倭为寇,在我国为民;行者为寇,居者为良民。今则华夷浑处,内外连结,善恶莫辨。官府举动方下堂阶,而声传贼众;贼有勾当,不时遣入,而即作施行,推厥所终,诚可疑惧。”[100]

地方政府第一次以“倭贼入寇”上报朝廷,与“内地奸商”汪直、徐海与余姚谢氏在海外贸易上的纠纷有关。朱纨在奏报漳州走马溪大捷时,说“夷患率中国并海居民为之”,王士骐引用这一奏疏,所写的按语很值得注意:

海上之事,初起于内地奸商汪直、徐海等,常阑出中国财物,与番客市易,皆主于余姚谢氏。久之,谢氏颇抑勒其值,诸奸索之急,谢氏度负多不能偿,则以言恐之曰:“吾将首汝于官。”诸奸既恨且惧,乃纠合徒党、番客,夜劫谢氏,火其居,杀男女数人,大掠而去。县官仓惶申闻上司云:“倭贼入寇。”巡抚纨下令捕贼甚急,又令滨海居民有素与番人通者,皆得自首,及相告言。于是人心汹汹,转相告引,或诬良善,而诸奸畏官兵搜捕,亦遂勾引岛夷及海中巨盗,所在劫掠,乘汛登岸,动以倭贼为名,其实真倭无几。[101]

《皇明经世文编》对倭乱的记载

显然,地方官所谓“倭贼入寇”完全是讹传。所谓“内地奸商”汪直、徐海,不过是从事海外贸易的徽州商人,他们代理余姚谢氏货物的外销业务,另一方则是停泊在宁波外海的日本或葡萄牙商船,汪直、徐海从中起到中介作用,收取佣金而已。由于谢氏经常拖欠应付的佣金,引起纠纷,最终导致一场焚劫事件,轰动一时,却与“倭贼”全然无关。此处所说的余姚谢氏,即前任大学士谢迁家族,与同安林氏一样,都有强硬的背景,可见势豪之家都卷入走私贸易,所以难禁。但是,走私贸易者并非倭寇。这条关于倭寇缘起的重要史料,值得重视。

同时代的嘉兴人李日华,在《嘉禾倭寇纪略》中也有类似的说法:

海上之事,初起于内地奸商汪直、徐海辈,阑出中国财物,与番舶市易。主于余姚谢氏,颇抑勒其值,谢复多所负,度不能悉偿,则恐之曰:“吾将首汝”。诸奸恨且惧,纠合徒党,夜焚劫谢氏,杀男妇数人,掠资而去。有司张皇其事,称“倭入寇”。巡抚都御史朱纨下令捕贼甚急,又令沿海居民得互讦察相告言。于是人心汹汹,诸奸莫必其命,遂勾岛夷及海中亡命,乘潮登岸行劫。[102]

李日华与王士骐是同时代人,王是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李是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王是太仓人,李是嘉兴人,就时间与空间而言,都是嘉靖倭患的亲历者,所见略同,不足为奇。然而文字如此雷同,人们或许会问,究竟是谁影响了谁?抑或二人都接受了同一信息源?这其实无关宏旨,重要的是,两位重量级人物的看法如此一致,有力地证明了事实的真相。海上之事起初不过是海商的走私活动,由于地方官谎报军情,朱纨的严厉海禁,促使海商转化为海盗。王氏说“勾引岛夷及海中巨盗,动以倭贼为名,其实真倭无几”;李氏说“勾岛夷及海中亡命,乘潮登岸行劫”,从不同角度揭示了倭患缘起的真相。

当时人几乎都认同这样一点,即真倭所占比例极少,大部分是假倭。嘉靖三十三年(1554),身任兵部侍郎兼漕运总督的郑晓,于四月十三日写的奏疏中说:“倭寇侵犯,其中类多福建、浙江并江南、江北、直隶之人,或奸豪射利之徒,或勇悍无聊之众,赍粮漏师,肆无忌惮,结党效尤,苟活旦夕。若不早为区处,日甚一日,其祸不啻烈于戎狄而已。”[103]

同年五月十二日,他在另一份奏疏中说:“臣原籍浙西,叨役江北,切见倭寇类多中国之人,间有膂力、胆气、谋略可用者,往往为贼路踏白,设伏张疑,陆营水寨,据我险要,声东击西,知我虚实。以故数年之内,地方被其残破,至今未得殄灭。缘此辈皆粗豪勇悍之徒,本无致身之阶,又乏资身之策,苟无恒心,岂甘喙息,欲求快意,必致鸱张。是以忍弃故乡,番从异类。倭奴藉华人为耳目,华人藉倭奴为爪牙,彼此依附,出没海岛,倏忽千里,莫可踪迹。况华夷之货往来相易,其有无之间,贵贱顿异。行者逾旬,而操倍蓰之赢;居者倚门,而获牙行之利。今欲一切断绝,竟至百计交通。利孔既塞,乱源遂开,驱扇诱引,徒众日增。”[104]

他一再指出,所谓倭寇大多是中国人,既有东南沿海省份的奸豪,也有破产的勇悍人群。海禁愈严,断绝了他们的生计,祸乱愈发严重。对于这一点,他写的《皇明四夷考》,从政治腐败入手予以分析:“近年笼络公行,上下相蒙,官邪政乱,小民迫于贪酷,苦于徭赋,困于饥寒,相率入海从之。凶徒、逸囚、罢吏、黠僧,及衣冠失职、书生不得志,群不逞者,皆为之奸细,为之向导。人情忿恨,不可堪忍,弱者图饱暖旦夕,强者奋臂欲泄其怒。于是王忤疯(王直)、徐必欺(徐海)、毛醢疯(毛海峰)之徒,皆我华人,金冠龙袍,称王海岛,攻城掠邑,劫库纵囚,遇文武官发愤砍杀,即伏地叩头,乞余生。不听,而其妻子、宗族、田庐、金谷公然富厚,莫敢谁何,浙东大坏。”[105]

明末陈仁锡在谈到海防时,引用了郑氏这段话,不过立意稍有不同:“或云,罢市舶而利孔在下,奸豪外交内诇,海上无宁日矣。番货至,辄赊奸商,久之,奸商欺负,多者万金,乃投贵家;久之,贵家又欺负,不肯偿。番人乏食,出没海上为盗。贵官家欲其亟去,辄以危言撼官府出兵,辄赍粮啖番人,利他日货至,且复赊我。番人大恨,言我货本倭王物,盘踞海洋不肯去。小民迫于贪酷,相率入海从之。凶徒、逸囚、罢吏、黠僧,及衣冠失职、书生不得志,群不逞者,皆为之奸细。于是,汪五峰、徐碧溪、毛海峰之徒,皆我华人,金冠龙袍,称王海岛,攻城掠邑,劫库纵囚,遇文武官发愤砍杀,浙东大坏。”[106]

当时的地方官多纷纷指出,倭寇大多是中国人。例如嘉靖三十二年(1553)太平府同知陈璋向朝廷上《御倭十二事》,重点就是“倭寇多中国人,宜早图区处”。兴化知府董士弘认为,“江南海警,倭居十三,而中国叛逆居十七”。又如嘉靖三十四年(1555)南京湖广道御史屠仲律,向朝廷上《御寇五事》,第一就是“绝乱源”:“夫海贼称乱,起于负海奸民通番互市,夷人十一,流人十二,宁、绍十五,漳、泉、福人十九。虽概称倭夷,其实多编户之逋民也。臣闻海上豪势为贼腹心,标立旗帜,勾引深入,阴相窝藏,展转贸易。此所谓乱源也。”[107]

陈仁锡像(《沧浪亭五百名贤像》)

明白了所谓倭寇大多是中国人,也就是说,真倭少而假倭多,并不能解释本质问题。必须进一步揭示真倭与假倭的关系,如果假倭从属于真倭,听从真倭指挥,那么把这些假倭概称为倭寇,并无不可;假如真倭从属于假倭,听从假倭指挥,那么就不能把假倭一概称为倭寇。

徐阶像(《松江邦彦图》) 徐阶,松江府人,嘉靖后期至隆庆初年担任内阁首辅。因妥善地处理了嘉靖、隆庆之际的政治交接,获得了相当的政治声誉。此外,他还在隆庆初年促成了王守仁的平反昭雪。

在这方面,当时的内阁大学士徐阶向皇帝奏对时所说的话,最有说服力:“臣去岁具奏之时,尚闻此贼是真倭,近来细访乃知,为首者俱是闽浙积年贩海剧贼,其中真倭不过十分之三,亦是雇募而来者。只因初时官司不能讨捕,彼见地方无人,又得利甚厚,故旧者屯据不去,新者续增无穷,而沿海无赖贫民为所诱胁,因而从之,故其徒日繁,其势日猖獗。”[108]

徐阶的这段话,是对于皇帝咨询的回话,是两人之间的意见交换,与公开场合的官样文章截然不同,他坦率地讲了真话。那些海贼并非真倭,而是长年在闽浙沿海从事贸易的“剧贼”,而十分之三的真倭,是他们雇募而来的日本人。因此真倭是从属于“剧贼”的,当然不能笼统地把“剧贼”一概视为倭寇。

那么这些雇募而来的真倭充当什么角色呢?一是用他们来对付官军,二是用他们来混淆视听。请看胡宗宪的幕僚郑若曾的说法:“海商原不为盗,然海盗由海商起,何也?许二、王直辈通番渡海,常防劫夺,募岛夷之骁悍而善战者,蓄于舟中。”[109]话说得很直白,那些真倭都是王直等人从日本雇募而来的,处在从属的被雇佣的地位。这也印证了徐阶所说,“真倭不过十分之三,亦是雇募而来者”,确有所据。反观郑晓所说,“倭奴藉华人为耳目,华人藉倭奴为爪牙,彼此依附”,就显得过于含糊,不分主从。所以关于倭寇的记载中,有名有姓的真倭寥寥无几,稍微有点名气的有一个名叫辛五郎,此人不过是徐海的偏裨。[110]

茅坤,浙江归安人,嘉靖十七年进士。喜谈兵,曾在胡宗宪幕府中效力。擅长古文,于唐顺之最为心折。曾选编《唐宋八大家文钞》,“其书盛行海内,乡里小生无不知茅鹿门者”(鹿门是茅坤的别号)。

曾经作为胡宗宪幕僚的茅坤,亲历倭患,谈及此事,非常注意把“海上之寇”与“倭寇”“倭患”加以区分。他在一篇议论“海寇事宜”的书信中,向浙江巡抚李天宠条陈八事,即谍贼情、申军令、利器械、分战守、择官使、籍兵伍、筑城堡、练乡兵。其中第一条“谍贼情”写得最为精彩,特别强调“诸寇特挟倭以为号而已,其实皆中州之人”:

即如近年黄岩以来,众并称倭奴入寇。倭特东海诸夷之总名,而不闻其某岛为首,乱以某事始衅也。或谓其诱之者海贾王五峰、徐碧溪等。然要之,诸海贾特以射利而出尔,非欲长子孙海岛也……若海上之寇乘潮往来,自温、台、宁、绍,以及杭、嘉、苏、松、淮阳之间,几三千里。东备则西击,南备则北击,决非国家戍守之兵所可平定者。近闻里中一男子,自昆山为海寇所获,凡没于贼五十日而出,归语海寇大约艘凡二百人,其诸酋长及从,并闽及吾温、台、宁波人,间亦有徽人,而闽所当者什之六七。所谓倭而椎髻者,特十数人焉而已。此可见诸寇特挟倭以为号而已,而其实皆中州之人也。夫既皆吾中州之人,其始也,本操资冒重利而入;其既也,则相与行劫,畏重罪而不能出。[111]

《筹海图编》专门写了《寇踪分合始末图谱》,提及的倭寇,其实都是假倭。陈文石的论文引用了这一《图谱》,令人一目了然。简要摘引如下:

金子老、李光头:双屿之寇,金子老倡之,李光头以枭勇雄海上。子老引为羽翼。迨子老去(归福建),光头独留,而许栋、王直相继而兴者也。

许栋:此浙、直倡祸之始,王直故主也。初亦止勾引西番人交易,嘉靖二十三年始通日本,而夷夏之衅开矣。许栋灭,王直始盛。

王直:嘉靖二十三年入许栋船为司出纳,为许栋领哨马船,随贡使至日本交易。嘉靖二十七年,许栋为都御史朱纨所破,王直收其党自为船主。嘉靖三十一年,并吞陈思盼,因求开市不得,掠浙东沿海。嘉靖三十二年闰三月,在烈港为俞大猷所破。分略沿海各地,败走白马庙,往日本,屯松浦。

陈思盼:屯长涂,寻为王直所灭。

邓文俊、林碧川、沈南山:屯日本杨哥,攻仙游寨,攻瑞安、黄岩,出洋,巢柘林,分掠苏州、杭州。林碧川、邓文俊、沈南山皆海上巨寇也。嘉靖三十一年浙直之祸林碧川实为之首,破黄岩得利,遂启群盗贪心。三十三年,萧显继出。碧川与显以次败亡,而徐海、陈东又继之为浙东大患。

萧显:寇太仓,陷上海,巢柘林,破南汇,据川沙,攻嘉定,败走海盐。南直隶之祸,萧显实为首,善战多谋,王直亦惮而让者也。

徐海:率和泉、萨摩、肥前、肥后、津州、对马岛诸倭入寇,屯柘林,攻乍浦,犯平湖,破崇德,犯湖州,分掠各地。嘉靖三十四年、三十五年之乱,徐海为之首,陈东、叶麻为之辅,众至数万。

陈东:率肥前、筑前、丰后、和泉、博多、纪伊诸倭入寇,攻南汇、金山,入崇明,攻青村,围上海,遁归日本,复屯川沙,并入柘林,与徐海合,攻乍浦,围桐乡,分屯新场,与徐海、叶麻合。[112]

陈文石引用了上述《图谱》后评论说:“这些有的原为海盗,纯以劫掠为事。有的原为海商,转而为盗。三十三年前后,诸股渠帅多被诛服,惟王直、徐海等仍为乱不已。”[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