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洒马湩
在元代国家层面,以竿悬肉的仪式、主格黎之名皆不见于记载。元朝祭天仪式的最重要特征是洒马湩(马奶子、马乳酒),史称“凡大祭祀,尤贵马湩”(41)。马湩,又称马奶子、马奶酒,是用马奶发酵而成的酒精饮品。(42)《元朝秘史》记载了“撒出里”(sačuli)一词,旁译“洒奠”,词根为saču-(洒),总译作“将马奶子洒奠了”。(43)可知蒙古语中称洒马湩时用洒这一动作即可,无须提及马湩,因此洒奠用马湩是蒙古习俗中的一种常识。
蒙古统治者的洒马湩祭天仪式,最早出现于成吉思汗时期。《元朝秘史》第103节记载,年轻的帖木真(成吉思汗)遁入不儿罕山,逃过仇敌追杀后,感不儿罕山遮救之恩,念诵了一长段祝词,解带挂在颈上,摘帽挂在手上,一手捶胸,向日跪拜九次,将马奶子洒奠了。(44)波斯语史书《世界征服者史》与《史集》记载,成吉思汗在1219年出征花剌子模之前,独自登上山头,解带挂在颈上,脱帽,以脸朝地,祈祷三天三夜,祈求上天护佑。(45)《史集》还记载,成吉思汗出征金朝之前,施行了相同的登山祭祀活动。(46)天(腾格理)给予成吉思汗护佑、福荫,是汗权的源头,也是大蒙古国意识形态的核心。(47)在仪式中,成吉思汗本人直接向天祝告祈祷,无须借助萨满巫师。成吉思汗即位后,处死了有威望的萨满巫师阔阔出(称号帖卜·腾格理),(48)标志着成吉思汗将汗权、巫权合一,统合了对天命、天意的解释权。(49)祭天宣示了天对汗的直接护佑,成为国家层面最重要的礼仪。到元代,洒马湩祭天是“皇族之外,无得而与”(50)。将祭天仪式限定于黄金家族内,也就是将天命与成吉思汗血统捆绑在一起。
大蒙古国的祭天仪式之所以不是主格黎而是洒马湩,应该考虑三重因素。第一,成吉思汗崛起前的蒙古诸部文化多样,祭天仪式可能并不相同,不止一种。第二,洒马湩仪式可能对于成吉思汗而言有特殊意义。成吉思汗年少时,父亲遇害,部众散去,母亲参加烧饭祭祖时没有分到祭余的胙肉,被氏族抛弃,生活贫苦,(51)再未参加氏族的祭祀活动。这种境况有可能促使成吉思汗家族采用新的仪式。第三,新仪式可能与成吉思汗建立新政权、新意识形态有关。学者从宗教发展的角度考察,认为人类宗教的发展最初是泛灵崇拜,然后产生主神崇拜,最终演变为一神教,长生天信仰属于主神崇拜;从社会与宗教的关系考察,随着社会阶级的分化,神也有了高低之分,最高的神与汗权相结合,成为统治者宣扬合法性的工具。(52)在草原的历史上,天的观念也在发展演化。匈奴、突厥、回鹘、蒙古等北方民族皆有“天”(Tengri)的观念,(53)但“长生天”(蒙古语Möngke Tengri)观念则是蒙古人独有的。据学者统计,在《元朝秘史》全书中,“腾格舌理”(Tengri)共出现42次,其中与möngke连用为“蒙客·腾格舌理”(长生天)的例子全部出现于成吉思汗即位以后的叙事中。(54)长生天观念适应于新兴的大蒙古国大汗的至高权力。(55)洒马湩是祭祀长生天的仪式,是天授汗权的直接象征,是大蒙古国意识形态的最核心表征。
大蒙古国的洒马湩祭天,分为因事洒马湩、岁时洒马湩两种。
前述成吉思汗出征花剌子模、金朝之前的登山祭天,属于因事祭天。窝阔台合罕在位第八年(1236),派遣拔都等西征。《史集》记载,拔都面对劲敌不剌儿人时,“按照成吉思汗的习惯,登上山顶,昼夜恭顺地向神呼吁哀告”(56)。《世界征服者史》记载,拔都与匈牙利军队决战之前,登上一个山头,一天一夜,除了祷告和叹息外不跟任何人说话。(57)拔都遵循成吉思汗的做法,在大战到来之前举行祭天祷告活动。
岁时洒马湩祭天,是每年的例行活动,主要举行于春季至秋季,但具体日期不固定。关于蒙哥汗祭天,《元史》载,宪宗二年(1252)秋八月八日,祭天于日月山;四年(1254),会诸王于颗颗脑儿之西,乃祭天于日月山;七年(1257)秋,驻跸于军脑儿,酾马乳祭天。(58)1254年上半年,鲁布鲁克(William of Rubruck)在蒙哥汗廷。他记载:“阴历五月九日,占卜者们集中所有的白母马,把它们献祭。基督教士们不得不带着香炉参加。然后他们把新忽迷思洒在地上,并在当天举行盛大宴会,因为他们认为它们当时是初尝忽迷思……”(59)鲁布鲁克记日,基本上遵循西方历法,但此处却用到了一个少有的记日方法“阴历五月的第九日”(拉丁文nona die luacionis Maii)(60)。伯希和指出,鲁布鲁克全书在指称“月份”时使用了两个不同的词:luna和lunatione(luacionis),前者与英文的month可以直接对应,对应西方历法的月,后者则是鲁布鲁克用以指称回鹘—蒙古历法的月。(61)因此,鲁布鲁克此处指的是阴历五月九日,相当于西历5月26日。
忽必烈为藩王时,春、秋率麾下洒白马湩祭祀。张德辉(1195—1274)亲睹其事,记载:“至重九日,王帅麾下会于大牙帐,洒白马湩,修时祀也。其什器皆用桦木,不以金银为饰,尚质也。……四月九日,率麾下复会于大牙帐,洒白马湩,什器亦如之。每岁惟重九、四月九,凡致祭者再,其余节[日]则否。”(62)姚从吾先生指出,蒙古祭天日期不固定,张德辉1248年在忽必烈帐下所见祭天恰好在四月九日,引起了他过分的注意。(63)
忽必烈即位后,中统二年(1261)四月八日,躬祀天于开平(元上都)西北郊,洒马湩以为礼,(64)“皇族之外,皆不得预礼也”(65)。元代真定人侯克中(约1225—1315)《马乳》诗有“草青绝漠供春祭”(66)句,反映的也是春季的洒马湩祭祀。关于元朝的春季洒马湩祭祀,虽然缺少直接记载,但有旁证。《元史·马政》载:
车驾行幸上都,太仆卿以下皆从,先驱马出健德门外,取其肥可取乳者以行,汰其羸瘦不堪者还于群。自天子以及诸王百官,各以脱罗毡置撒帐,为取乳室。车驾还京师,太仆卿先期遣使征马五十酝都来京师。酝都者,承乳车之名也。既至,俾哈赤、哈剌赤之在朝为卿大夫者,亲秣饲之,日酿黑马乳以奉玉食,谓之细乳。每酝都,牝马四十。(67)
酝都,司律思还原为ündür,涂逸珊( Togan)还原为öndür,(68)其波斯文形式ūndūr/ūndur(/),最早见于拉施特《史集·部族志·克烈》记汪罕祖父时代史事。拉施特解释道,酝都是指用皮子缝成的载于大车上的一种特别庞大的袋子,每袋可装五百“曼”马湩。(69)酝都本义是载于车上的革囊,引申为承乳车之名。据《元史·马政》,每一酝都为四十匹牝马。每年秋季从上都返回大都时,太仆卿征调五十酝都,合计二千匹牝马。马可·波罗记载,忽必烈大汗养了一万多匹白牝马,用以取乳。(70)元朝皇帝每年从大都前往上都的时间虽然并不固定,但大致在二月到四月之间。(71)这正是春季。数以千计的牝马被驱赶到大都健德门外,经过拣选淘汰之后,供天子以及诸王百官取乳。取乳的具体地点在大都还是上都,史料记载不明确。但伴随着春季取乳,应该有洒马湩祭祀。
元代秋季也有高规格的洒马湩仪式。马可·波罗记载,七月二十八日,忽必烈大汗取白牝马之乳,洒于地上,祭祀日期由“占星家与偶像教徒”决定。(72)熊梦祥《析津志》载:
上京于是日(引者案,七月七日)命师婆涓吉日,敕太史院涓日,洒马戾(疑为“妳”字之讹),洒后车辕軏指南,以俟后月。……是月(引者案,八月)也,元宰奏太史、师婆俱以某日吉,大会于某处,各以牝马来,以车乘马潼(湩)。(73)
《析津志》又记“于中秋前后洒马奶子”(74)。顺帝时杨允孚亦记:“每年八月开马奶子宴,始奏起程。”(75)这就是马可·波罗所记元朝皇帝起程离上都前的洒乳祭祀,皇帝亲临主持,每年的祭祀日期由太史和萨满巫觋选定。综上,我们已经知道元朝春、秋举行祭天仪式。
关于元代洒马湩祭祀,最有名的一条史料是《元史·祭祀志·国俗旧礼》载:
每岁,驾幸上都,以六月二十四日祭祀,谓之洒马奶子。用马一,羯羊八,彩段练绢各九匹,以白羊毛缠若穗者九,貂鼠皮三,命蒙古巫觋及蒙古、汉人秀才达官四员领其事,再拜告天。又呼太祖成吉思御名而祝之,曰:“托天、皇帝福荫,年年祭赛者。”礼毕,掌祭官四员,各以祭币表里一与之;余币及祭物,则凡与祭者共分之。(76)
《国俗旧礼》在《祭祀志》最末,很可能是《元史》二次纂修时补入的,反映的应是元中后期的情况。
今井秀周认为,《元史》漏记了六月二十四日洒马湩的祭场、祭坛。他举证匈奴、乌丸、鲜卑、契丹、女真、满洲等北方民族祭祀皆围绕着树或木举行,从而推测蒙古洒马湩祭祀仪式中竖立木柱,洒酒是围绕着木柱进行的。(77)这种观点实际上是将主格黎、洒马奶仪式合二为一了,但缺乏史料支撑。如上所述,元代国家洒马湩祭天仪式的雏形可追溯到成吉思汗时期。成吉思汗独自登山拜天,没有竖立木柱的迹象。因此我们仍然认为,主格黎、洒马湩是两种仪式。
在六月二十四日仪式中,皇帝并没有亲临。其祭祀祝词为:“托天、皇帝福荫,年年祭赛者。”蒙元时期无“天皇帝”或“天可汗”之例,故应断开,作“托天、皇帝福荫”。此即元代官文书冒头的“长生天气力里,皇帝福荫里”(蒙古语:Möngke tengri-yin kučun-dur qa’an-u su-dur,今译:靠长生天的气力,托皇帝的福荫)的简要写法。值得注意的是,蒙元时代圣旨的冒头是“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而懿旨、令旨、法旨的冒头是“长生天气力里,皇帝福荫里,××懿旨/令旨/法旨”。(78)也就是说,在皇帝缺席的情况下,才要使用“皇帝福荫里”。以此观六月祭祀的祝词,可知皇帝并不亲临。
今井秀周认为,忽必烈以后的皇帝因信仰藏传佛教,对萨满教的洒马湩祭祀失去了兴趣。(79)今井秀周只看到了《元史·祭祀志·国俗旧礼》六月二十四日祭祀这一条史料,误以为这是忽必烈以后唯一的洒马湩祭祀,于是推论从大蒙古国到元朝洒马湩祭天的时间从春季改为夏季。实际上,直到元中后期,夏秋季节也一直有不止一次洒马湩祭祀。
拉契涅夫斯基(Paul Ratchnevsky)将《元史·祭祀志》所载六月二十四日洒马湩条全文译为德语,并用《鲁布鲁克东行纪》、《马可·波罗行纪》以及蒙古口传文献对进行了注解。拉契涅夫斯基指出洒马湩祭祀有季节性迁徙祭、马驹断奶祭(gegün-ü sün-yi sačuli)两种,(80)而六月二十四日祭祀与这两种祭祀都无关。(81)可惜他没有解决这一疑问。
关于六月二十四日这一日期,可以参考的是民俗资料。今内蒙古鄂尔多斯地区每年有马奶节,又称夏季淖儿大宴,(82)蒙古语称为珠拉格(Julaγ),主要由祭祀仪式和赛马活动组成。范立汉(Albert Felix Verwilghen, 1916—2000)在鄂尔多斯杭锦旗所获仪式抄本记载,珠拉格举行时间是六月十五日。(83)田清波记载,鄂尔多斯珠拉格举行于每年夏至日随后的吉日。(84)珠拉格仪式抄本称仪式的创造者为成吉思汗。(85)司律思对鄂尔多斯珠拉格仪式抄本做了细致研究,认为鄂尔多斯的仪式并非源于元朝皇家,而是更古老的习俗,很可能是许多游牧部族所共有的。(86)如《元史·地理志·西北地附录》载,吉利吉思以东、谦河之北的民族乌斯(Urs),“其俗每岁六月上旬,刑白马牛羊,洒马湩”(87)。帕拉斯(Peter Simon Pallas, 1741—1811)在他的西伯利亚调查报告中记载:“鞑靼人最庄严的节庆在jun即春季,西历6月的那个月,他们称之为ulu schilker ai。”(88)案,蒙古语jun为夏季,帕拉斯误译为春季。而ulu schilker ai即突厥语ulugh silgai ai,义为大热月。西伯利亚突厥民族将一年中最热的三个月份叫作小热月、大热月、热月。(89)大热月是夏季的第二个月。因此帕拉斯所记祭祀日期是夏季的第二个月。现代柯尔克孜族马奶节,在每年入夏后双子星在天空正西方第一次出现的第二天,相当于公历5月22日,从这一天开始生产和食用马奶。(90)哈萨克族马奶节(Qymyzmudunruq),又称丰收节、马奶酒会,不定期举行,一般在公历5月下旬至6月中旬,氏族同吃同饮,伴有赛马等娱乐活动。(91)综上可知,六月二十四日应该与游牧民族夏季的马奶节有关。
总之,元代洒马湩祭天可以分为因事而行、岁时例行两种。岁时例行洒马湩祭天植根于游牧民族自古以来的生活习俗,在春、夏、秋季节举行。每年春、秋换季时节是迁徙祭,夏季洒马湩祭天则与牝马产乳、马驹断奶的牧业习俗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