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寸
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涂而咏其事。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既归,告其室人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矣。”室人曰:“若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邪?讵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梦真邪?”夫曰:“吾据得鹿,何用知彼梦我梦邪?”薪者之归,不厌失鹿。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又梦得之之主。爽旦,案所梦而寻得之。遂讼而争之,归之士师。士师曰:“若初真得鹿,妄谓之梦;真梦得鹿,妄谓之实。彼真取若鹿,而与若争鹿。室人又谓梦仞人鹿,无人得鹿。今据有此鹿,请二分之。”以闻郑君,郑君曰:“嘻!士师将复梦分人鹿乎?”——《列子·周穆王》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保健兰和双胞胎姐姐保健青出生在安义市的一个小镇上,两人前后脚只相隔了几分钟。十五岁的时候,安义市文化局办起了京剧班,招收当地有天赋的苗子习练京剧。保健兰的父母都是工人,没有家学渊源,但幸在老天赐了姐妹俩一副端正的皮囊和嗓子,于是她们还是顺利进入了京剧班。师父是安义市响当当的前梅派名角儿徐敬祯,据说,徐敬祯师父的师父就是赫赫有名的梅兰芳,“四大名旦”之首。二十世纪的第一个五十年,“四大名旦”的出现昭示了京剧发展的鼎盛时期到来,一九二一年,梅兰芳与杨小楼合作组织了“崇林社”剧团,其中的嫡传弟子之一就是徐敬祯的师父。也许是师父够硬,年轻时,一上台,徐敬祯的腰板子往往挺得笔直,想必如果把那板子打横,翻扑武生在上面做几个跟斗不成问题。他个子矮小,或者说娇小,够得着旦的门槛,开口时,念白绮丽饱满,好似打开了金丝雀的笼,做功更是流畅得体,水袖翻飞之间,尽写肢体的锦绣文章。不过,戏也是徐敬祯的“七寸”,如今他已许久不唱戏了,抽去那条筋脉,走下戏台子,便颓唐如一个空瘪的易拉罐,两只布着荫翳的昏黄色眼球毫无光彩,有人经过时,才簌簌地抖动几下。
保健青说,师父可怜,一辈子溺进了戏塘,娶不到老婆。徐敬祯是安义市的红人不假,但也只限于唱戏的时候。脱去戏装的徐敬祯背地里被人戳着背说“不是男人”,毕竟,台上的他实在过于美艳动人,细嫩的手指齐乳而动,做出云手的动作,亦不像是能拎得动粪桶和锄头的样子。人性的恶可见一斑,他们享受你唱戏时带给他们的审美体验,却也因为你的劳动是戏票等额换来的,所以无形之中施以俯视,还未等戏中人先将艺术和现实分开,戏外人已经完成了这样粗暴的划分。徐敬祯因而一直孤苦伶仃,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戏。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就不唱戏了,谁也不知道原因。直到京剧班开办后,他的地位有了复归的起色,得到了现实层面的提升,腰板子才终于直起来了一些,但显然已经不能回到过去的辉煌样子。他的后颈窝早已鼓起个大包,那个突兀的包打乱了他企图昂扬的节奏,嗤笑着看他一天天持续地挣扎在尴尬的中年危机之中。
他的注意力都在学戏的小孩身上,一句唱得不好,一个手势做得不对,就作势要打。但他从来不真打,只是把竹棍甩在地上,发出巨大的震慑的响声。他的杀手锏是让学生顶着水盆,反复背诵戏词,水不可洒出一滴,否则就延长惩罚的时间。保健兰瞧不上他,觉得他滑稽,自尊是纸糊的窗户,蘸点唾沫一戳就会破。保健青却不吭声,偶尔瞥一眼他倒竖起来的眉毛上沾着的馒头末儿,继续扎扎实实练着四功五法。姐姐说,她还是相信师父的底子一直在的,只是人飘渺了一些。保健兰后来回味起姐姐说的这个形容词“飘渺”,依然觉得贴切得紧。保健兰聪明,爱戏,愿意在上面下苦功,但打心眼儿里不愿和这糊涂师父一起蹉跎了时间。她想,失败者总不会白白成为失败者,徐敬祯结下了“泯然众人矣”的果,一定有他愚蠢的因。
中秋前夕,安义市文化局提出市里要办汇演,点名京剧班也要出几个节目。保健兰、保健青姐妹被徐敬祯选中,分饰《游园惊梦》中的杜丽娘和春香。保健青一开始不肯,认为自己比妹妹更适合杜丽娘的角色。保健兰倒是无所谓,她本来就不喜欢杜丽娘,认为她一直活在梦里,太荒谬。人就好像茫茫宇宙中的一粒芥子,潇洒地活,干脆地活,甩开膀子地活最重要,被梦中爱情的幻光所蒙蔽,实在不值得。带着这样老大不情愿的心思,她还是硬着头皮,穿戴起厚重的戏装,喃喃记诵着杜丽娘的词,谁知天旋地转之间,竟掉进了一重梦里。
白茫茫的云雾像流动的河,在她的眼前逶迤。她反应过来时,才惊觉自己已经站在云端之上,脚下是群青色的云海,甚而还有一线橘光拼了命地挣扎出来,舔舐着她绣花鞋上的珍珠和绸缎。她先是大呼“救命!”,生怕自己会坠落下去,摔个粉身碎骨,但叫唤了半天,始终没有人来应答,脚下也稳稳当当的,没有出现丝毫危险的讯号。她犹豫了片刻,决定向前走一走,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移步换景,云雾流散,眼前渐渐出现了一个衰败的花园,画廊里浮雕的金粉剥落成碎屑,通往花园的小径上裹了一层厚厚的苍苔,踩上去滑腻腻的,有酸涩的汁水掐出来,歪斜的石头柱子挂了蛛网,连蛛网的缝隙间都绞进了碎叶。奇怪的是,各色菊花却灿烂地盛开其中,大丽菊、万寿菊、白晶菊、黑垂头菊、重瓣金鸡菊,一片姹紫嫣红的艳象,好似灰的背景中突兀地跳动起活泼的色彩。
她愣怔之中,见一花郎低头扫着花径,将凋零的花朵简单筛选后,取了完整的、不皱边儿的,用细软的布包起来,便忙走上前问:“这是在做什么?”花郎没有抬头,木木地说:“小姐吩咐的,把这些落花收集起来,挂在帐中,可作熏香之用。小姐不忍它们化作春泥,觉得糟蹋了。”真是怪事,菊花确实有香气,只是味道极淡,很少有人用菊花作香吧?然而她竟也入了此景,木木地追问:“落花总有彻底枯萎的一天,那时又怎么办呢?”
“抛入流水。”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道理,你家小姐不明白吗?”花郎不再答话。
保健兰摇摇头,木木地向花园更深处走去,却突然看见杜丽娘的丫鬟春香取了镜台,匆促地奔向杜丽娘的闺楼。绣窗半开着,云髫罢梳,罗衣欲换,俏丽的女子正对镜贴着花钿。过了一会儿,杜丽娘和春香走了出来,口里念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咦,这不是《皂罗袍》吗?眼前的杜丽娘,到底是戏里的杜丽娘,还是戏外的杜丽娘?我是梦里的我,还是梦外的我?保健兰一时困惑了,明明知道自己就在梦中,却看不真切眼前的虚实。
杜丽娘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却好像没有看到自己一般,抬眼看向晴空,眼神哀伤,腰肢纤细,盈盈在握,两只脚在裙下若隐若现,像刚开苞的两朵红莲。都不用看向她的五官,仅看脖颈以下的身体,已经可以判断,她果然是美人,即使哀伤,也是哀伤的美人。又是一眨眼的工夫,却见杜丽娘在湖山石上睡下了,面色潮红,呼吸匀实。突然,斜刺里冒出了柳梦梅,一身书生打扮,脸色白如生宣,仿佛随时就要消失在空气中。他手拿半枝垂柳,唤醒了她:“丽娘?”
杜丽娘羞急了,忙起身,用衣袖挡住脸:“柳哥儿,你怎么来了?”双颊越发红起来,比潮红还要红三分,和柳梦梅煞白的脸色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们仿佛是早就认识的熟人,从这里开始,二人便渐渐脱离了汤显祖的笔,竟走出了自己的一条幽微的道路。
“我来……我来……我来是想听你唱戏呀。”
柳梦梅大手一揽,环抱住了杜丽娘的腰,就要解她的衣带。
杜丽娘忙拦住他,回转身,绕开了几步:“想听我唱什么戏?”
柳梦梅说:“当然是《游园惊梦》。”
“对不起,我是粗人,我不懂戏。”
“哪里的话,你可是杜丽娘,你是最懂戏的人。”
“此话怎讲?”
“因为你本来就是戏中人呀。”
杜丽娘不再言语,任由柳梦梅开始松她的领口,露出锁骨,小舟游弋其上,钓鱼翁啃咬着她的肩膀,发出神秘的诘问:“上钩的鱼儿在哪儿?”
她用唇齿的摆荡回应,她不知道。她的贴身内衣内裤掉在地上,像掉落了大大的弧形问号,燕语如剪,莺啼脆甜,绿了芭蕉,红了杜鹃。钓鱼翁还不肯放过她,即使她的躯壳醉软如泥,需要双手一起用力,才能捡拾起来。直到她低声求饶,说自己悟出了戏的背面,触摸到了墙后的真实,钓鱼翁方才放过她,收起满网的鱼,斜觑着她脸上、手上、腿上难遣的春情,笑眯眯道:
“很好。”
保健兰恼恨极了,他分明利用了她,用一根破鱼竿、一张破渔网,收束住了深秋中的杜丽娘满庭的春光。不,她必须戳破谎言!她伸手想拉住这女子,却发现自己脚下一虚,掉了下去,又一蹬,猛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满头大汗,身上捂着一床厚棉被,被面上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龙与凤并非独立分踞两侧,而是身与足暧昧地互相攀援,龙泛光的鳞片倒映出天上银砌的宫殿,凤彩虹状的翅羽根根分明,烟波渺渺中,它们似乎即将腾空而去。
母亲见她醒了,快步走到床前,一脸的担忧:“兰兰,你可醒了。你发了几天的高烧,一直昏睡,可把我和你爸担心坏了!”
保健兰摸了摸额头上的毛巾,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妈,事情有些突然,让我捋一捋。我明明记得我刚才一直在化妆间准备呀?”
“傻孩子,可能是练功太辛苦,你几天前在京剧班昏倒了。你们徐老师把你送回来的时候,你浑身烫得能捂熟番薯。叫了咱们镇上的郎中给你开了药,你爸又天天拿白酒给你擦手心脚心,今天我摸到你发汗了,才放下心,知道你好转了。”
“原来如此,让您和爸担心了。我姐呢?”
“一家人莫说两家话,你好了就好。你姐去看戏了,晚饭回来。”
保健兰总觉得哪里蹊跷,但又说不上来。迟疑之间,保健青已经推门进来,看到妹妹醒了,扑上来轻轻环住她,忙不迭地说了和母亲一样的话:
“兰兰,你真让我担心坏了。”保健青声音哑哑的,身上带回来一丝外边的寒气,衣服裤子冰凉。灯光下,她的脸瘦削出光明和黑暗的分区,像现实和梦的分界。保健兰恍惚间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蕉鹿之梦”的故事。传说郑国人一次在野外砍柴,看到一只受伤的鹿跑过,便把它打死,找了个无水的沟壑,将鹿藏在里面,上面盖了蕉叶作为掩饰。过了不久,他忘记了藏鹿的地方,以为自己不过做了一场蕉鹿之梦。长大一些了,保健兰才知道,这个故事其实还不完整,就像小学时背白居易的诗《草》,只需要背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后来才知道,这首诗的原诗题是《赋得古原草送别》,其实后面还有两句:“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砍柴人在路上走着,见到人便分享这个离奇的“梦”,被一个有心人听去,循线索找到了那个沟壑,偷去了里面的鹿。回家以后,偷鹿人对自己的妻子说:“砍柴人梦见自己打死一只鹿并藏了起来,结果这鹿被我找到了,看来,他真的做了一场梦。”妻子却说:“恐怕是你在做梦,梦见了那个砍柴人吧?现在你真的得到了鹿,只能说明你的梦成真了吧?”没想到,砍柴人又做了一个梦,梦见偷鹿人是如何找到了那个沟壑偷走了自己的鹿,于是找到了他,二人闹得不可开交,一直闹到了法官那里。法官听了他们的陈述,对砍柴人说:“砍柴人真的得到了鹿,却认为自己做了梦;后来梦见别人偷了自己的鹿,却认为那才是事实。偷鹿人真的拿了你的鹿,又和你争夺鹿,他的妻子却认为他只是做了梦,并没有人得到过鹿。既然如此,干脆你们一人一半分了这只鹿吧。”郑国国君听说了此事,评价道:“唉,法官也是在梦中给人分鹿吧。”
大病初愈,保健兰只喝了点儿母亲煮的小米稀饭,待她吃过晚饭,保健青走到她身边,给她细细讲了今天的戏,原来是南方的梅江汉剧院来镇上做汉剧《梁祝》演出。梅江地处闽、粤、赣三省交界地带,是客家先民向南迁徙的最后一站落脚点,也是中原文化和南方土著文化的重叠之处。梅江汉剧最早滥觞于此,旧时被称为“外江戏”,使用中州官话演唱,以“西皮”“二黄”为主要声腔。后来,外江戏班子进入梅江一带,融合了独具地方特色的粤东民间音乐,逐渐演化为现今的梅江汉剧。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汉剧本已走上危崖,靠着遍地开花的民间剧团又逐步恢复了生气。一九五九年,梅江成立了梅江汉剧院,吸纳了一批当年的汉剧戏骨作为储备师资,同时创意地融合电影里的幻灯字幕手法为表演程式,大大丰富了演出的趣味性和生动性。
姐姐说,《梁祝》的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只是舞台效果很不一般。背景是很漂亮的纸皮画儿,草桥结拜,书馆托媒,十八相送,英台抗婚,都固定在可移动的木头框架上,演出时只需要移动那些布景,演员们就仿佛身处不同的场景之中了。保健兰越听越兴奋,咳嗽着央求姐姐:“那我们明天再去一趟好不好?”保健青笑笑,摸摸她的头:“你放心,《梁祝》是连台戏,明天还有的。你好些了,我们就去。”
第二天一早,保健兰喝过药,已而便觉得身子爽快了许多,除了脑袋还有些重。母亲见她脸色确实好转,又考虑到她在家里憋了太久,出去透透气可能会好得更快,于是同意让两人结伴前去看戏。姐姐挽着她,站在戏台下面,抬头看向台上的演员。秋风瑟瑟,吹动了台上两侧的帘幔,“出将”和“入相”四字在风中蠕动着,字体的结构破碎了。
这一幕正好演到了“山伯临终”。舞台角落里布置了书房的景,梁山伯靠在软榻上,捧着玉扇坠和青丝发,昏昏沉沉,口中一叠声地叫着“英台”。梁母走上台,一直用袖子擦泪,不忍看到儿子这么痛苦。梁山伯忽然坐起,大呼:“母亲,快扶我起来,英台来了!”母亲坐到他身边,啼泣不止:“儿,这都是梦,英台已被她父亲禁锢,不能前来了。你且好好休养。”梁山伯拿起英台的信物,在音乐中唱念道:“手捧英台亲笔信,她说道此身无来心许郎。英台呀,可怜我刻骨相思染重病,可怜你要想聚首愿难偿。”
台下开始有不少擤鼻涕的声音传出,保健兰暗暗咀嚼着戏词,将戏词在口中反复翻滚,一面看向台上的梁山伯。戏妆背后,依稀能辨认出他清俊的五官,两道浓眉作刀插入云鬓,鼻梁是峰,眉骨是岭,峰岭连绵。他的做功十分扎实,嗓音淳厚如一把兜铃根。保健兰还不及柜台高时,喜欢去镇上的中药铺玩儿,最喜欢兜铃根,又叫青檀香,她甚至能背得下来药书上的文字:“兜铃根,蔓生,叶似萝,草质藤本。根圆柱形,外皮黄褐色,花青白色,茎柔弱,无毛,暗紫色或绿色,有腐肉味。其子大如桃李而长,十月以后枯,则头开四系若囊,其中实薄扁似榆荚。其根扁而长尺许,作葛根气。行气止痛,解毒消肿。治胸腹胀痛、肠下痢、蛇咬毒、痧症、疝气、痈肿、疔疮。”姐姐在她耳边说,他就是梅江汉剧院颇有名气的罗宇。保健兰看向罗宇,一时觉得脚下土地晃动,根基不稳,飞沙走石,金鼓喧天,药书上的字迹在下沉,上浮,下沉,上浮。黑字刻着“梁山伯”,红字刻着“祝英台”,灰色爆裂,中央飞出了两只蝴蝶,生生世世,不会分离了。梦境与现实的浮厝是何时出现的?不得而知了。
头弦像云雀,声音高亢,明亮,薄而清透,一个小节一个小节,似乎指关节弹一弹就要碎掉;大苏锣像黄脚三趾鹑,声音铿锵,有力,抬起脚爪还能看到上面的草屑和土粒。乐声的悲鸣中,姐姐保健青闷闷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什么时候能熬成角儿呢?”
入夜,保健兰被光亮刺醒了,忍不住用手挡了挡,似乎并不奏效,好不容易睁开眼,发现姐姐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背对着自己,在镜子前梳妆。她的头发被高高束起,于是眼角也被扯得吊起。她正往脸上涂抹嫩肉色的油彩,涂得很仔细,眼眶、鼻洼、后耳窝、下巴颏,所有边边角角的位置,都要照顾到。打好底,她又用小号刷子蘸取红色油彩,勾画出鼻影、眼影和腮红的轮廓,再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揉开,过渡均匀。腮红颜色厚重如桃花,开在两颊,衬托得姐姐越发明艳,眼睛却在黑色眼线的包围中大得诡异,现出几分凄惨和惶惑。
旁边的小水盆里装了一小盆“刨花水”,其实就是用开水冲泡榆木刨花,产生黏稠的液体,当发胶用,贴片子用的假发也散在水里,乌泱泱像一盆黑色的火焰。假发泡好后,保健青用手将它们捞出,梳通打结和纠缠的地方,折出七个小弯和两个大柳,放在一边,依次摆好。姐姐边贴边用气声唱着,羌管呜呜咽咽,有一声儿没一声儿的。
没乱里春情难遣
蓦地里怀人幽怨
则为俺生小婵娟
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缘,把青春抛得远
俺的睡情谁见?
则索要因循腼腆
想幽梦谁边
和春光暗流转
迁延,这衷怀哪处言?
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勒好了头,姐姐开始贴片子。先贴七个小弯。在眉心正上方平贴好小弯中最大的那片,然后按照一左一右的顺序,先后对称着贴好剩下六个小弯。姐姐贴得很仔细,她谨记了徐敬祯的话,不可一口气贴左边,或者一口气贴右边,会歪斜,难掌握平衡。贴好了六个小弯,用吊眉带在头上绕一圈勒紧,固定住七个片子。姐姐接下来要贴大柳了,保健兰却忍不住叫了一声:“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贴片子?”
姐姐扭过头来,神情隐在暗处,灯光摇曳,看不清楚。姐姐就这样在暗处看了保健兰半晌,方说:“哪里的傻话?你是不是午觉睡糊涂了?”片子显然没贴好,上面的刨花水顺着姐姐的额角往下流,流过眼皮,流过眼尾,混着眼影和眼线继续往下流,红的,黑的,白的,打翻了世界,那尊人物竟不像是姐姐了。
保健兰心底翻涌起一阵惧怖和恶心,猛地翻身坐起,却发现自己一身杜丽娘的戏装,偎依在垫子上,姐姐还在那里慢慢地梳妆,穿戴着的却是春香的行头。哪里有什么灯光,明明是窗外漏进来的日光正盛。姐姐的身体被五角枫的光影切割成了两半,姐姐也变成了树。保健青的大柳已经贴好了,再次缠上一圈吊眉带,又戴上线帘子,扣上假发壳子,将水纱缠在头上,压住上耳廓,压平,抚展,戴好发网,将假发壳子系在簪上。头面也不能忘记,添装饰品,戴压鬓花、大顶花、耳挖子,什么热闹添什么,最后,换上彩裤,系上裳,套上鞋袜,梳妆就完成了。
保健青转过头,看向妹妹:“怎么还不起身准备?等会儿彩排就开始了。”保健兰愣住了。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吗?还是眼前的才是梦?连环梦?梦中梦?梦的结构?梦的解构?
保健兰走进了林中,一棵棵树高耸入云。林中伸出了一条又一条的路。她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是杜丽娘还是保健兰。牡丹亭,芍药栏,都付与断壁残垣,荒废了个干净。荧荧一片夜色之中,门庭寂寥,只剩梨花春影绰绰,没有人声,爹娘早已不见踪影。
“昔日千金小姐,今日水流花谢。这淹淹惜惜杜陵花,太亏他。生性独行无那,此夜星前一个。生生死死为情多。奈情何!”
她的眼前一片昏黑。阎王老爷大手一挥,将她放归书斋后园。谁能想到,这里已经变成了梅花庵观。
命运的车轮在滚滚向前,柳梦梅脚下的辙痕正不动声色地和她的游移在一起。他进京赶考,染上了风寒,巧的是,为了养病,住进了这里。他掘了她的墓,她悠悠醒转了过来。
她曾不小心看到了徐敬祯的脚。她那天本来是要去找姐姐,给她送练戏用的手帕,却撞见了房间隔帘后徐敬祯的脚。他大约是在给自己脚上的伤口上药。修长的手捏着棉签,蘸着褐色的药水往脚上的水泡和裂痕上涂擦。踩跷功是男旦必会的一种功夫,为掩盖自己罗裙衣衫下的那双男人的大脚,避免折损观众的观感,男旦需要在自己的脚底板下绑缚一双木制的“小脚”,再套上跷鞋,以扮演女子的三寸金莲。想必很痛苦,但美也是真的美。她无数次看过师父的那双“小脚”如何在舞台上翩翩若飞,如林中鸠雀,灵敏,轻捷;如何在板凳上翻腾,挪转,如涧中清泉,流淌自如,叮咚作响。如果不是那双脚,他绝无可能演活少女和少妇们的娇俏、喜悦、苦楚、羞涩,也绝无可能敲响沉重的,本已一泻千里的命运的门扉。
今天她第一次看到了师父的脚,不免生出好奇,驻足于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一开始就看着和正常男人的脚很不一样,至少和父亲那双走惯了泥水道路的大脚相比,奇怪极了。脚板很窄,脚背雪白,青筋微微裸露,看着格外秀美,但一想到它从一个男人的裤脚下伸出,就觉得奇怪。脚趾小而圆,局促地拥挤着,一枚,两枚,三枚,四枚,五枚……六枚?师父竟然有六枚脚趾?她顿时大惊,一抬头,却与徐敬祯面面相觑。徐敬祯淡淡地看着她,昏黄的眼珠定定的,动也不动:“你在干什么?”
保健兰睁开了双眼。不对,怎么眼前饰演柳梦梅的演员,变成了师父徐敬祯?他伸出双手,向墓里的她伸出宽大的双手,想要把她拉出深渊。她迟疑了。她知道,离开这方矮矮的坟墓,她的车轮便将彻底地、永远地驶离,转到新的路向上去。一切都将像这眼前的昏黑一般,难以捉摸。可是,她还分不清她到底是杜丽娘,还是保健兰。她应该就此离开吗?
柳梦梅,或者徐敬祯唱道:“画阑风摆竹横斜。惊鸦闪落在残红榭。呀,门儿开也。玉天仙光降了紫云车。”
保健兰低眉:“柳郎来也。”
柳梦梅作揖道:“姐姐来也。”
保健兰只望着他,半晌不语。台下已经有了轻微的骚动,都以为保健兰忘了词,暗暗替她着急。她却幽幽叹道:“秀才,等你不来,俺集下了唐诗一首。‘拟托良媒亦自伤秦韬玉,月寒山色两苍苍薛涛。不知谁唱春归曲曹唐?又向人间魅阮郎刘言史。’”这里的停顿妙极,显出保健兰情意难收,笑眼生花。她的才与嗔柔软如水烟罗,却因为踌躇和收敛而倍加亲切可爱。
柳梦梅不是蠢人。云端幻影,摇月遮人,他清楚她的心。
“姐姐敢定了人家?”
“并不曾受人家红定回鸾帖。”
“喜个甚样人家?”
“但得个秀才郎情倾意惬。”
“小生倒是个有情的。”
“是看上你年少多情,迤逗俺睡魂难贴。”
“姐姐,嫁了小生罢。”
“怕你岭南归客路途赊,是做小伏低难说。”
“小生未曾有妻。”
杜丽娘,或者保健兰笑了:“道奴家天上神仙列,前生寿折。”
“不是天上,难道人间?”
“便作是私奔,悄悄何妨说。”
“不是人间,则是花月之妖。”
“正要你掘草寻根,怕不待勾辰就月。”
柳梦梅越发疑惑了:“是怎么说?”
“不明白辜负了幽期,话到尖头又咽。”
“姐姐,你千不说,万不说。直恁的书生不酬决,更向谁边说?”
“待要说,如何说?秀才,俺则怕聘则为妻奔则妾,受了盟香说。”
“你要小生发愿,定为正妻,便与姐姐拈香去。”
保健兰与柳梦梅跪下同拜。柳梦梅朗朗唱道:“神天的,神天的,盟香满爇。柳梦梅,柳梦梅,南安郡舍,遇了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口不心齐,寿随香灭!”
“口不心齐,寿随香灭”像脖颈上的佩,牢牢拴住了杜丽娘。她知道自己从墓中爬了出来,走上了林中路,不禁落泪。
柳梦梅慌乱道:“怎生掉下泪来?”
保健兰噙着泪,泪水涟涟,笑道:“感君情重,不觉泪垂。”
掌声雷动之中,她完成了演出,同时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机缘——梅江汉剧院看中了她。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像一连串的鸡蛋黄和鸡蛋白从喉管艰难地滑下来,要噎住保健兰。梅江汉剧院只给保健兰一天的考虑时间。保健兰细细想来,安义京剧既没有独特的地理资源提供支持,也没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作为依托,对比起梅江汉剧炙手可热的前景,安义京剧的发展态势几乎已经江河日下,一眼望去,如果在这里一直待下去,似乎很难再有什么上升空间,她思考良久,终于决定离开,姐姐保健青则继续留在京剧班里,师从徐敬祯。十八岁生日那天,母亲给她煮了一碗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又往她的背包里塞了一大瓶自己做的剁椒。她把头发全部向后梳,露出光洁的额头,朝气十足地踏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