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蕉鹿》这个题目,出自《列子·周穆王篇》:“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故事里的樵夫得到了一头鹿,覆叶盖之,回头再寻时却糊涂了,以为只是自己的梦境。《红楼梦》第一回中,太虚幻境有对联云:“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说的正是同一个意思。在我看来,人的一生也像是一场舞台上下的蕉鹿之梦,真真假假,镜花水月。所以不必太执着于蕉叶底下到底有没有那头鹿,即使毛玻璃一直擦不干净,看不清楚,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母亲是客家人,广东汉剧恰好是客家人的大戏,因为对中国传统戏曲的喜爱,我无意间接触到了这一剧种。广东汉剧为广东省三大剧种(粤剧、潮剧、汉剧)之一,保留了中州古语为道白,以“西皮”和“二黄”为主要声腔,唱腔厚朴,唱词典雅,令人耳目生新,是非常宝贵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清朝平定三藩之乱后,实行了开垦荒地、整治水利、减租减税等一系列休养生息的政策,人民安居乐业,经济得到了恢复和繁荣,加之开放海禁后,对外贸易日益发达,皆为广东汉剧的崛起提供了文化消费与传播的必要条件。清康乾年间,“外江戏”流入粤东,后有以汉调为声腔的分支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方形成广东汉剧。
周恩来总理曾将其誉为“南国牡丹”,若追溯至“外江戏”时期,这样一朵奇艳的鲜花已经绽放了数百年,我无比希望它能以更美的姿态继续延长花期。
最开始,我只是凭着兴趣,随意看了一些经典影视录像,如《齐王求将》《蝴蝶梦》《百里奚认妻》等;后来,我开始翻阅资料,把市面上能找到的专著、传记、剧作选都找来细读;最后,我有幸得到拜访广东汉剧传承研究院的机会,从案头山水走向舞台江河。
赴梅期间,大雨倾盆数日,但剧院的热情不减。在工作人员的指引和协助下,我了解到了剧院和剧团的发展历史,就一些演员代表进行了采访和拍摄,借阅了市面上已经亡佚的剧目光盘和参考书籍,谢谢他们的专业、热情、细心,为我的写作提供了丰富的一二手资料,更要谢谢他们始终如一对汉剧抱持的虔诚和尊重,令我分外动容。正是在观察和对话中,我对于广东汉剧的价值和地位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和认识,也更真切地把握了个中不为人知的细节——比如演员们化妆时,有的会边化边做表情调整,又比如全妆化好后,有的演员会严格遵照戏俗,缄口不言,因为扮相后已经是戏中人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舞台两侧的两块高悬的字布,一块写着“出将”,一块写着“入相”。“出将”“入相”这两个词,最早其实来自一个成语,意思是出征可为将帅,入朝可为宰相。唐朝诗人崔颢有诗《江畔老人愁》曾云:“两朝出将复入相,五世迭鼓乘朱轮。”后衍化为戏台概念:演员登了台,就好像是上了战场,表演完毕下场,就是打仗归来的功臣。在舞台上,都希望演员演得精彩,就好像期盼将士们在战场上打胜仗一样。因此,借“出将入相”来讨个好彩头。我热切地盼望将这份虔诚和尊重以文字的形式继续传递和延伸,于是萌生了“制造”一个故事的想法。但因为那时还在读研,时间紧,任务重,想法始终空悬,一直没有落地生根。
直到二〇二一年冬天,我因为偏头痛再一次入院了,生活被迫按下了暂停键。偏头痛是我从九岁开始就有的老毛病,遍访名医,却一直没办法根治。尴尬的是,它只是一种慢性疼痛,发作时如钝器在擂打半个脑袋,还能觉察出疼痛的苦涩气味,然而一旦急性发作期过去,人便又面色红润,甚至能吃下两大碗大米饭,于是别说家人,即使是医生都难以理解我的疼痛。因为和它缠斗了十数年,我早早意识到,人与人的痛苦是难以实打实共情的,人在痛苦面前也是缺乏想象力的。当然,未必是不愿意,也可能是做不到。也许正是因为我过早地体察到“痛”与“苦”是表里关系,难以分割,我的笔从少年时期就开始关注这个略显沉重的命题,和命题里的人与事。我一直认为人的痛苦和人的幸福一样,都值得被写作者施加凝视。这是写作的公平,也是写作的真诚。
入院之前,我带了两本书,一本是中国当代作家路遥的《人生》,一本是日本舞台设计师妹尾河童的《窥视舞台》。那段时间,偏头痛像高高的围墙,阻隔了我和外面的世界,自然,也将很多机会阻挡在外。我不得不在病房的绿帘后独面自己的失语和内心的隐泣。幸而有这两本书支撑着我度过了漫漫长夜,也因为在病床上躺着的日子,我得以无心插柳地拥有了 “一间自己的房间”,静下来构思新长篇。
深圳是我的家乡,我生于斯,成长于斯,看着它如何从一个边陲小镇,一步步跃迁成粤港澳大湾区的中心城市,一座现代化大都市,一座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东方纽约”。最初,它的审美也原始,盖满了粉色、金色、绿色玻璃幕墙的大楼,后来,它填海造陆,城市地平线蜿蜒得越来越远,中巴和摩托消失在记忆尽头,但深南大道上的路灯依然一次次照亮我回家吃饭的路。我格外想写一写我的父辈如何一步步从他们自己的家乡走到了深圳,而我和我的同辈又如何从我们的成长地深圳一步步走到了其他地方。就这样,化用英国女作家、女性主义先锋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这本书本是基于两篇她的讲稿。1928年10月20日和26日,伍尔夫自伦敦两次到访剑桥大学,分别在纽纳姆女子学院和戈廷女子学院,就“女性与小说”一题发表演讲。1929年3月,她将两次演讲合为一文,冠以《女性与小说》的标题,发表在美国杂志《论坛》上。恰逢小说《奥兰多》出版,她便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小楼,并在这里将《女性与小说》大加修改和扩充,写出了《一间自己的房间》一书。这是一部探讨女性意识和女权思想的作品,在书中,她提出了极具代表性的个人看法:“一个女人要想写小说,必须有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深圳”与“广东汉剧”在时间推移中,先后找到了一个平衡的支点,形成了故事的基本框架:一九八九年,一群青年紧追下海潮,积极响应“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口号,叩响了特区的窗扇。三十多年来,他们摸着石头过河,用自己的脚丈量出了各自的人生。
当钟声敲响,林中伸出了两条“寻找”之路:一为舞剧系教授保健兰的寻找真相之路。姐姐保健青离奇自杀,保健兰苦苦寻找姐姐死亡的真相;汉剧《金莲》幕后,檀香盒里的金莲鞋迷失在欲望之中,于是,棋路在不知不觉间错误地狂飙,最终流于倾覆。二为青年舞蹈家阮行的寻找自我之路。阮行曾因一出舞剧《洛神赋》年少成名,雅号“小洛神”。因故从巅峰陨落之后,她自此沉寂数年,与记忆和现实痛苦缠斗,深陷混沌。当她终于在恩师保健兰的指点下,再次站上舞台,她才真正理解了舞蹈和人生。
两条林中路时而并行,时而交错,徐敬祯是保健青、保健兰姐妹的启蒙师父,但旁逸斜出的枝叶,于不动声色中开放出了谎言的恶之花。吴心、吴为、吴祎三兄弟在冥冥中映证了舞剧《洛神赋》,上演了现实版本的曹植、曹丕和甄宓。罗宇和保健兰因汉剧《蝴蝶梦》结缘,但罗宇没有通过人性的实验,成了开棺木取脑髓的田氏。阮行在“李桃杯”赛后因缘际会认识了罗宇,命运轨迹在悄然中发生了扭转。阮行在与父亲、林琛、刘一朗、吴祎的相处中捕捉亲情、爱情、友情的秘谛,冰层与冰层之下,是谁对女色展开无餍的追求?是谁的权力斗争衍生了他者的牺牲品,降格为纯粹的财富?是谁的世纪,谁的时代,谁的记忆和谁的爱?两代人的艺术渴念和理想热望渐渐逾越林立的高墙,在暗处相握。喉间的夜莺陷入沉睡,徒留一地梅花,灰色身影肩负着既定的宿命,第三次推开顶层办公室的门。当一切看上去即将恢复平静之时,情状却急转直下,愈加扑朔迷离。只有阮行在聚光灯下茕然起舞,她是永远的洛神。
这是一个关于特区的故事,也是两代人对艺术渴念和理想追寻的血泪史,还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广东汉剧的当代发展史。这是一场蕉鹿之梦。
广东汉剧《蝴蝶梦》里,庄周曾唱道:“昨与真,虚与假,虚虚幻幻。”每条河流自有流向,从它该来的地方来,去它该去的地方去。如果放达一些看待人生的困局,便会发现,你也是“第四堵墙”后的戏中人罢了。我相信也希望每个人都能在《蕉鹿》里窥看到一块属于自己的舞台,上或者下,内或者外,“出将”或者“入相”,都写意,都恣肆,都浪漫,都精彩。
是为序。
武捷宇
2023年9月19日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