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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校门口道别,摇下车窗挥手,其实也只向戴清弢挥手,因为除了他走路,其他人都开着车,连唐瑜的男朋友也把车停在路边候着了。戴清弢用不着开车,他的车一般就停在学校,有时一停就个把月,不去动一下,电瓶都坏好几次了,一来是出门的机会少,短途的坐地铁还方便些,二来在深圳开个车出去,找停车位可以把人找哭。说起来,这车都没必要买的,老家也通高铁了,三四个站,回去也就一个多小时的事情。买车只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同事们都买了,不是凯迪拉克就是雷克萨斯,戴清弢一辆二十来万块钱的日产SUV也就代个步。他对大机械没有征服欲望,不过坐在那个逼仄的空间里时,他还是感觉跟骑电瓶车、坐公交车完全不同,开车时,他才觉得自己是成熟的,是像个大人那样过日子的;即便不开,那也是一个有车的人选择不开。
如果不出意料,几个年轻人还会有下半场活动,去夜场蹦迪或KTV唱歌。老老实实回家的,大概除了戴清弢就是老苏了。老苏有家有室,妻儿都在家里开着灯等他带宵夜回去呢,他不贪恋夜生活情有可原,怎么戴清弢也开始兴致寡淡了呢?也不是刚开始,至少有好几年了吧,他几乎拒绝一切结伴的夜生活,别说蹦迪、KTV唱歌了,就连主动邀同事朋友上街边吃个砂锅粥什么的,他也没有过了,有时别人邀请,他一般也婉拒,实在不好意思拒绝的,嘴上是答应了马上到,结果过了好大一会儿,还在屋里磨蹭,没出门,对方来电催,他立马又后悔了,改口说:“哎呦,突然不舒服,算了,你们吃吧,我就不去了。”总之,在亲朋好友眼里,戴清弢早已是一个情趣归零的中年人了,就像本应跳跃的心电图上持续一条直线已经很长时间了,还伴随着让人烦躁的如同指甲刮过玻璃的吱吱声响。
同样的夜晚,春夏之交,是有些暖意了,但是深圳的气候,来过的都知道,如同漂亮的小姑娘,最具有欺骗性和诱惑性了,夜初戴清弢还犹豫着需不需要套个外套,这会儿夜深了,凉风一上来,皮肤痒痒的,时不时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或许只有戴清弢有这种感觉,大街上,多数人都已经换上了短袖,有外套的,也脱下来搭在手臂上。戴清弢出了校门,左拐穿过新湖路和向海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一直往东走,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灯火也越晚越璀璨。这沿街一百米的样子,白天看没什么异样,一个接着一个的商铺,有金六福金店、博士眼镜,以及士多店和凉茶铺,更多的是真功夫、麦当劳和来自全国各地各种风味的餐馆,尽管戴清弢在这儿住了多年,好多店面眼看着招牌换了又换,却从来没进去过。它们像是专门为远方来客准备的,戴清弢没什么客人,自然也不会光顾。细想下来,光顾最多的还是简单方便的真功夫。一到夜晚,这百米街道就变了模样,几乎成了地摊和露天大排档的天下,拦人吆喝,饮酒猜拳,啤酒瓶直接摔碎在街面上。戴清弢恨不得能拐个弯回家,甚至还埋怨起了城管,怎么就不来管一管。有一次他还把这事搬到课堂上讨论,差点儿跟一个学生吵了起来——没错,那个学生正是戴清弢和老苏聊起的“问题生”,他叫文鼎,不是第一次和戴清弢顶嘴了。那时戴清弢还不知道文鼎家是干什么的,今晚听老苏那么一说,他有些明白了,敢情他家也做大排档生意。
明天是周末,一到周末就焦虑,这是惯例,最近几年尤为严重。明明有很多事情等着戴清弢去做,工作的事情自不必说,工作之外的兼职他也是经常以各种借口请假。就算不工作,也有不少地方没去过,在深圳十多年了,大学一毕业就进了青元中学,从实习生到“老油条”,没挪过窝,活动范围也局限在关外宝安一带,连梧桐山都没爬上去过。有一次,他对鹏仔说:“我刚来时,校园那棵榕树还没你高呢。”如今它像顶巨伞一般,几乎把半个操场都揽进了怀里,他是不是连树都不如呢?不过也有高光的时刻,几年前,学校修建室内球场,要请一位文坛大腕儿题字,戴清弢通过作协认识的文友,七拐八弯联系上了,花了十几万元,换回六个字。校长觉得值,开大会都表示戴清弢为学校立了功。戴清弢却觉得大腕儿的字不怎么样,要价也高了点,完全颠覆他以往对大作家的美好印象。这些都是往事,也只有说起这些时,戴清弢在同事面前才有几分自信和虚荣。
该做的事情一件件被否定,最后就只能在家里看电视和刷微信朋友圈了。这两件事做起来会有羞耻感,时间越久,戴清弢越自责,光阴不该被这么浪费的,于是在它们之间,他又抽空看会儿书,他喜欢的作家,像路遥和王小波,《平凡的世界》都刷两遍了,最近在看《红拂夜奔》,当看到李靖在泥泞的洛阳街上要踩着高拐行走时,他笑出了眼泪。按理说,喜欢王小波的人不会轻易喜欢路遥,喜欢路遥的人一般也不会看王小波,可就是这么奇怪,戴清弢两个都喜欢,而且都认同,觉得小说就应该像他们那样写,要么像王小波,要么像路遥。当然,看书渐渐也成了仪式,很快,他就感觉乏了,需要去冰箱里翻出些零食吃,接着走向阳台,越过烂尾的别墅群眺望青元中学亮着灯管实际又空无一人的教室,抬眼就是黑魆魆的天台,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在那上面庆祝同事的生日呢,眼下却像是几十年没人上去过的废弃场所了,仿佛明天媒体就会写“在天台水箱里发现腐烂的尸体”之类的新闻,像是都有可能发生。戴清弢独自发了一会儿呆,半袋薯片已经吃完了,他把晒干的裤头收起来,又给快枯萎的绿萝和栀子花浇了点水。睡觉之前,他想给母亲发个微信。
自从给母亲买了个智能手机,她就越来越晚睡了。戴清弢的微信刚一发送,母亲就秒回了。“在做啥呢?”母亲问。“和你说话,你做啥呢?”“没做啥呢,和你说话。”母子俩在微信里还都挺幽默,不像见了面,不出三天,就烦了。所以,戴清弢不太喜欢寒暑假,暑假还好,他可以找借口不回家,寒假恰逢过年,必须得回去。家里就母亲一个人过,虽然她年纪也不算大,没病没疾的,再说还有一帮广场上认识的舞伴,不至于寂寞,或者说,过得比儿子滋润多了。戴清弢都怀疑母亲哪一天会带回一个男人给他看,然后轻描淡写地说:“儿啊,你老不结婚,那我先结吧。”
老家东海城离深圳不远,过了惠州就到了,开车要三个小时,坐高铁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高铁站就在小城边郊,班车往来不过十分钟。以前不方便时,戴清弢回去得勤一些,现在方便了,反而不怎么回去了,怕母亲给他安排各种各样的相亲。母亲现在最关心的就是戴清弢的婚姻大事。去年,母亲几乎以乞求的口气让儿子回去一趟,见个女孩,她已经提前把好关了,是在广场跳舞时跟舞伴聊起的,对方也有意,觉得当老师好,稳当实在,而且在深圳当老师工资又高,不像一些小城里的老师,下了课还要去开三轮、摆地摊。母亲说,那女孩在一家商场里收银,也算是有个正经工作,所谓的正经工作,在她看来,只要不是在KTV或洗脚城上班,都算正经了。人嘛,长得还行,关键是年轻,三十岁不到,没谈过恋爱。母亲跟儿子说这些时,一点儿都不难为情,仿佛在谈论一件商品的好坏。戴清弢一听就索然了,长这么大还没谈过恋爱,肯定有问题吧,不是他不喜欢没恋爱经验的女生,而是快三十岁了还没谈恋爱的女孩,不是太傻就是太精,戴清弢可不想结婚后一直被人要挟,“嘿,老娘嫁你时还是黄花大闺女”。后来当然没见面,因为戴清弢压根就没回去。为了母亲,他还是退了一步,加了女孩的微信,说是保持联系,合适就谈。从微信朋友圈上看,小姑娘长得还可以,只是不知道关掉美颜后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两人是聊了一段时间,戴清弢很快就发现没什么好聊的,她的话题总是离不开小城的奇人怪事,要么就是谈明星,鹿晗、关晓彤,没一个是戴清弢感兴趣的。再看她的微信朋友圈,转发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几乎都是谣言帖,“不转后悔一辈子”“出大事了”“一定要看”,诸如此类,戴清弢想表示友好点个赞都感觉无从下手。没过多久,他们就不再说话了,他把她的微信“朋友圈和状态”设置为“不看他”,而他半年才发一次,估计早就被她删了,相互之间连发个信息验证也懒得动手。戴清弢记得那个女孩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贾静衣。
母亲还想给戴清弢介绍女朋友,戴清弢骗她说跟贾静衣还谈着呢,后来露馅了,因为母亲特意去商场问了人家,结果尴尬了,母亲打电话把儿子骂了一顿,说她在东海城那个最大的商场丢了人了,那女孩说她儿子活该娶不到老婆,连话都不会说,跟个哑巴似的。戴清弢听了哈哈大笑,以为母亲吃了亏,再也不会给他介绍了,谁知,没过多久,母亲又找了一个,这次说是在政府部门上班的,宣传部,还能写点“豆腐块儿”什么的,跟戴清弢对胃口,就是年纪大些,三十好几了。戴清弢觉得这个还算靠谱,文艺女青年,确实是自己的菜,不过没过几天,母亲又打来电话,急忙告知,不行,她探听到了,原来那女的结过一次婚,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放在娘家,以为那样别人就不知道似的——是啊,母亲是什么人啊,在小城里,就没有她想打听却打听不到的人和事。再后来,戴清弢干脆骗母亲说自己交女朋友了,是他同事,也是老师,挺好。母亲可高兴了,老催戴清弢带回去给邻居们看看,也杀杀那个商场小收银员的威风。戴清弢哪里敢回去啊,一回去就坏事,这也是他迟迟不敢回家的原因了。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自信,戴清弢在这个周五的深夜,却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谎言似乎就要成真了。他给母亲发微信时,几乎都想脱口而出,以证明这一年来的欺骗实则不是欺骗,真有那么一个女同事喜欢着他,还是让人怦然心动的暗恋,哎哟,太意外了,幸福来得太突然。戴清弢忍不住还是把晚上的聚会跟母亲说了,把所有参加的同事都说了个遍,当然包括宴会的主角毛璐。如果这时候母亲来个灵魂追问,问他女朋友是哪一个时,戴清弢难保不会一时冲动,“就是毛璐啊”。幸好母亲及时刹住,她表现得比儿子理智多了,其实也可能正忙呢,要刷微信朋友圈,听说最近又开始刷抖音了,时间简直有些不够用,恨不能再活五十年。
挂了电话,戴清弢总算冷静了下来,这一冷静,简直有些后怕,这是怎么啦,智商一下子归了零。他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不就是受邀参加了生日聚会吗?不就是人家看过他几篇小文章吗?怎么就飘飘然了呢?太贱了,果然是闷骚男人最容易胡思乱想,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看见白臂膀,就想到了床上戏。戴清弢得赶紧睡觉,至少把危险的想法通过一场觉稀释干净。可是一躺下,他又忍不住拿起了手机,点开毛璐的微信,把他们仅有的两句语音对话听了一遍。他发现毛璐的声音听起来真是舒适,没有一般女性过于娇柔的嗲气,又略带一些中性的沙哑,总之刚刚好,像木棉花开在和煦的三月,一夜之间满树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