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稀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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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清弢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他以为毛璐会请大伙儿出去外面,订个包间什么的,就独自站在学校门口等他们。没过一会儿,毛璐的微信语音电话打来了,问他在哪儿呢,怎么还没到?戴清弢一阵失落,以为被放了鸽子,他说就在大门口等着呢。毛璐说:“进来啊,我们在天台。”戴清弢抬头一看,果真见到教学楼天台上,毛璐正猫着腰向他晃着手里银亮的手机。

真没想到,他们还能这么玩。

八楼天台戴清弢当然也上去过,那里几乎是他们一帮手游迷的秘密场地,鹏仔还自掏腰包购置了茶几和藤椅,放置在爬满地锦藤蔓的水泥架下,出太阳或下雨,问题都不大,顶上的藤蔓越来越厚实,都快把整座教学楼包裹起来了。有段时间,鹏仔还想再花点钱,为天台焊上不锈钢栅栏,装个门上把锁什么的,那样天台就可以成为他们独自享用的空间了。对鹏仔来说,只要事情足够好玩,花上几千一万块钱的,根本不算个事儿,他一个手办上万块钱,眼睛不眨一下就能下单;大伙儿在一起时,抽的烟也基本是他提供的,从韩国邮寄过来的薄荷香烟,各种味道的都有,竟然还有咖啡味的,抽着怪怪的,为的也是上课时不让学生闻出烟味来。鹏仔的阔气除了跟性情有关,主要是因为他是深二代,他父亲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游水偷渡去香港,八十年代又以港商的名义回来投资建材生意,已经为他留下了足够少奋斗几十年的资产,其中包括三套上千万元的房产和几栋出租楼,他不当个败家子“葛优躺”在自家沙发上收租混日子,还能考上大学当个老师,算是很有出息了。栅栏和门锁最后当然没敢装,老苏出面反对,沉稳的他说那明摆着是违建,就别给青元中学惹麻烦了。

戴清弢爬上天台时,发现人基本到齐了,还都穿着球衣,他们不像戴清弢,回趟家比去个洗手间还近。这么看来,倒是戴清弢穿得最正式,像是特意赴宴的特殊嘉宾。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走近时,戴清弢故意把齐整的袖口撸了起来,至少看起来不那么死板。鹏仔正在茶几上摆蛋糕、零食和啤酒,还点上了各种颜色的玻璃杯蜡烛,天色将暝,蜡烛的微光摇曳,气氛一下子就起来了。鹏仔抬头看见戴清弢,忙着招呼:“师父来了,快找个地方坐。”鹏仔刚来青元中学时,学校分派让戴清弢带,一个老教师带几个小年轻,俗称带徒弟,学校还一直保持这样的师承传统,所以鹏仔到哪儿都得尊称戴清弢为师父,也蛮敬重。

老苏正神色凝重坐在藤椅上抽烟,戴清弢刚好有事要问他,班里有个学生最近情绪有些问题,正让老苏密切关注着。不过在戴清弢看来,老苏作为学校唯一的心理辅导员,看起来病恹恹的,倒像是个心理疾病患者。设计师小周在水泥柱背面不知和谁聊着天,戴清弢探头一看,才知道那儿还藏有两位女生,一个是音乐老师唐瑜,另一个应该是小周的女朋友,以前见过一面,有点印象。有唐瑜在场,戴清弢多少有些尴尬,早在几年前,他们有过一段时间的交往,那时唐瑜刚调来,在同事们的撮合下,一起吃了饭,也看过几场电影,不过最后并没能确定恋爱关系,不是戴清弢不想,而是唐瑜觉得戴清弢可能不是她喜欢的那一款,刚开始秉着相互了解的目的交往,交往后才发现戴清弢挺闷的,除了看电影,就再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浪漫了。戴清弢作为一名语文老师,对爱情只会纸上谈兵,说起来一套一套的,真正要做了,却比不上一个大学生,一学期能换几个女朋友呢。戴清弢也算自知,知道自己跟活泼的唐瑜不太合适,两人便渐行渐远,偶然在校园遇到,彼此点个头,他叫声唐老师,她叫声戴老师,再没一句多余的话。当然,问题也出在这里,要是有个正式恋爱和分手的过程,各自坦然接受,就没什么好尴尬的,毕竟都是成年人了,恰恰就是因为不明不白的,像是公寓楼下的烂尾工程,让他们在狭小的范围里重新相聚,就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不过唐瑜还算开放,几年下来,早已不是青涩的“菜鸟”了,此时见了戴清弢,竟大大方方打了招呼,还特意为他拉过来一张椅子,让拘谨的他终于在茶几前坐了下来。

戴清弢顺势从茶几上拿了烟抽,还是韩国牌子,这次抽的是香橙味的。毛璐笑着走过来,叫老苏和小周下楼搬烧烤架,老苏回头看戴清弢,说:“让老戴去吧,迟到了,要罚。”毛璐说:“戴老师洗过澡了,可不能弄脏了衣服,回去还得再洗澡啊。”

毛璐在戴清弢跟前坐了下来,似乎还不易察觉地递了个眼色,天色迷蒙,除了几枚蜡烛摇曳的光,其余的光都来自隔壁街道的招牌灯,有点看不清对面人的神情,不过毛璐看起来比白天要好看多了,也妩媚多了。他突然醒悟,难道毛璐的特意邀请,还有别的目的不成,尤其是她把唐瑜也叫了过来,她们平时关系不错,在关系微妙的女教师群体里,算是一个阵线的,但也不是非得叫上不可,何况唐瑜还住在南山,传闻她男朋友是公务员,几乎每天都会来校门口接她。

直到这会儿,戴清弢才觉得自己像是个闯入者,在座的都比他年轻——是的,以他的年纪,此刻他应该在家里陪小孩做作业,或者在厨房帮老婆洗碗刷锅,而不是来参加什么露天生日宴会。鹏仔咋咋呼呼的,已经为生日蛋糕点上了蜡烛,他积极的样子像极了生日的主人和他有什么特殊关系,当然不太可能,鹏仔就这性格,只要是好玩开心的事,他都尽兴,还是个小孩呢,虽然长了一米八五的个头,帅得跟电影明星似的。大家围着唱生日歌时,戴清弢站得有点开,嘴巴蠕动着,并没有唱出声,他看见毛璐闭着双眼,抱拳许愿,像个小女孩那样羞涩地微笑。戴清弢努力回想跟毛璐到底有过什么交集,确实想不太起来有什么值得记忆的往事,工作上,一个语文组,一个舞蹈班,根本产生不了交集,倒是有一次,她带的舞蹈班在市里得了个什么奖,校长想扩大影响,希望在报纸登下新闻,也就是边角那种小豆腐块儿,当然得花钱,即便花钱,记者也不会帮忙写稿,需要学校写好通稿发过去。毛璐跳舞可以,写稿子却不行,据她说,憋了一个晚上,才写了好几百字的草稿,完了实在不放心,想找个人润色修改,问了老苏,老苏说:“找戴老师啊,他是作协会员呢,你没看见校刊上每期都有他的文章啊。”毛璐还真没注意,每月一本的校刊小周倒是都有送到舞蹈室,她却很少翻开来看过。经老苏这么一提醒,毛璐才亲自找到戴清弢帮忙。那样的小忙对戴清弢来说不算什么,也就几分钟的事情,还挺有存在感的,尤其是在一个女同事面前——工作上的交集,似乎就那么一次,自那以后,两人自然就比以前熟络了一些,球场上,食堂里,见了都得打声招呼。

毛璐给戴清弢端过来一块蛋糕,他放在桌上没吃,鹏仔带头一闹,蛋糕都当泥巴玩了,涂了毛璐满头满脸都是,这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没换衣服了。戴清弢端着杯啤酒,和老苏站到一边,两人倚着栏杆,看楼下的街道。校门口这条街叫向海路,东西走向,东面连着宝安大道,西面直通伶仃洋,三十年前,这儿还是一片滩涂,是疍家人打鱼上岸歇脚的地方,后来政府斥资修建了青元中学,通了地铁,周边才慢慢热闹起来。那时楼价一平方米三千元不到,第一批分配过来的老师都埋怨这儿偏僻,后来基本都后悔了,买了房的后悔没多买几套,没买的更是差点儿吐血,现在这儿转眼成了繁华地带,房价一路飙升到了五六万元一平方米。老苏和戴清弢都算是这儿的老教师了,他们来时房价已经涨了,自然谈不上后悔。两人趴在栏杆上没说话,默默抽烟,估计都感觉有点格格不入,年轻人太闹了,几乎没有一点儿师者的模样了。

戴清弢是有事要问老苏,班上有个学生似乎出了点状况,最近情绪不太对,有同学看见他莫名其妙站在走廊上哭,戴清弢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他却说没事,就是突然地想哭。这小孩很聪明,成绩也好,就是脾性有点怪,也不是内向,其实是瞧不上任何人,同学、老师,包括班主任。戴清弢有点拿他没办法,平时看他写的文章,也从来不好好写,东拉西扯,文采是不错,字里行间却充满颓废沮丧的气息,有一次甚至还交上一封类似遗书的东西,交代起了后事,把戴清弢吓得赶紧找校长,校长立马叫来老苏,责令严加关注,千万不能出事。

“那孩子,你觉得问题大吗?”戴清弢把烟掐灭。

“难说,情绪还不太稳定,关键是他不配合。”老苏也把烟掐了,“上次他妈妈跟他一起来治疗室,她妈妈傻乎乎的,觉得孩子很正常,没什么问题,在家除了跟爸爸会吵几句,没什么过激行为,她以为是孩子的叛逆期,熬过去就好了。我劝她带孩子去医院看看,她似乎还不高兴,好像是我在诅咒她孩子有病似的。我猜他们家庭肯定有问题,这种事,工作再忙,他爸也应该过问一下啊。”

“他爸也没跟我联系过,我跟他妈在电话里谈过,这种事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楚。”

“孩子出问题,肯定和家庭有关。”

“他自己是怎么说的?比如那封遗书。”

“他闭口不谈,只是说了一句,那不是遗书,是他写的作文。”老苏突然抬起手,指着眼下的街道,“他家好像是开餐饮的,离这儿不远,我听他妈妈说,就在向海路尽头,向右拐,具体在哪儿我也不清楚,你有时间可以去看看,了解下情况,多关心关心也是好的。”

戴清弢点点头,觉得老苏说的有理,他以前确实有点不太上心。

年轻人的烧烤已经开始了,毛璐正招呼戴清弢和老苏过去。毛璐喝了点酒,整个人有点飘,肢体动作也多了,本来就是学舞蹈的,所以看起来像是在跳舞。她的头上和脸上都沾了奶油,显得滑稽,却也可爱。她过来拉着戴清弢,竟情不自禁地挽住了他的手,大着舌头说:“戴老师啊,上次找你帮忙后,我现在每期都看了。”“看什么呢?”戴清弢问。“校刊啊,小周设计的校刊啊,上面都有你的文章,你写得太好了,戴老师,我都有点崇拜你了。”老苏在一边笑着,说:“要不,毛老师,反正老戴也单身,你就以身相许吧。”老苏又来这一套,几年前和唐瑜的事,就是老苏率先挑起来的,他这人就这样,身为心理辅导员,却喜欢干红娘的事。老苏话刚出口,戴清弢就慌了,眼睛立马朝唐瑜瞟,唐瑜显然也听到了老苏的话,不过她假装没听清,问老苏:“刚才说什么来着?”老苏意识到微妙,没再说了,只是笑着,说:“被风吹了,没听清就找风打听去。”在场的人都笑了,戴清弢却不知道说什么好,钻着笑声的空隙,插一句:“嗨,鹏仔烧烤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真香。”鹏仔说:“是嘛,各有所长,师父的特长是搞文字,我的特长是搞烧烤。”老苏冷不丁又来一句:“嗯,你们师徒俩各有所长,都是为毛老师服务的,是吧?”毛璐噗的一声,差点儿被鸡翅上的孜然粉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