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麻:远古作物的起源之谜
小暑过后,几个月前绿油油但稀疏的大麻小苗已经长到了一人多高,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农民家的自留地里,犹如列队方阵。那宽大的深绿色叶子在微风中缓缓地摆动着,像一个个巨大的手掌在不停挥舞,只不过这手掌的指头有时是5个,有时多达9个,更多的时候是7个。7月已经到了大麻开花的末期,有的雄株早已不见了花的踪影,但即使是在盛花期,那黄绿色的花也会淹没在绿色的海洋中,像薄膜一样小小的花被片在看惯了万紫千红的人们眼中实在是毫不起眼。此时,在雌株的顶端常常会出现紧凑的枝叶,像是从上下两侧被压实了一样,这是它们结果的地方,还要再过一个月才能完全成熟,麻雀是最常访问这些果实的食客。不过对于农民们来说,这是最恰当的时刻了。
用两根类似于擀面杖的木棍将大麻的茎在齐腰处夹断,稍微一拧它的皮就和茎就分离了,再用这两根木棍夹着分离出来的皮往后拉,一直拉到大麻的顶端,这时外层韧性十足的皮就能和里面白色的枝干彻底分开。将大麻连根拔起,十几株一捆扎好,用板车或自行车拉回家,再徒手把齐腰处以下的那部分大麻皮扒出来,晾干,就可以捆扎起来出售了,剩下那些白色的茎晒干之后,便成为农村生火做饭最受欢迎的引火之物。这就是我对大麻最初的记忆。20世纪90年代,很多农村都种着一片一片的大麻,每年夏天在收获早稻和花生之余,还可以收获数十公斤的麻绳,虽然只能卖出几毛钱一斤的价格,但大麻一直都是农田里一道独特的风景,为农田作物的多样性添砖加瓦。
大麻淡绿色的雄花悬挂在花序轴上
大麻雌株顶端的枝叶通常都更加紧凑,大麻籽就在这里成熟
但是没过多久,大麻就逐渐淡出了农田系统,取而代之的是大豆和种植面积不断扩大的水稻,只有那些尚未被彻底清除的幸运儿还能在田埂路旁萌发新芽,幼嫩的手掌仍然舞动着,似乎在宣告它才是这片田地的主人。如今的农田里再也见不到那片高大的绿色波浪了,大麻最终还是卸下了它持续了数千年的身份——作物,成了围绕在其他作物周围的农田杂草。
数千年前,大麻还是一株不起眼的小草,是先民们众多采集对象中平平无奇的一员,到了距今5000年左右的新石器时代,农业文明不断演进,大麻成为先民栽培的重要农作物之一。郑玄注《周礼》曰:“五谷,麻、黍、稷、麦、菽也。”麻即大麻,它曾是五谷之一,可食用、可入药、可织布,在古代人类的某些信仰和宗教活动中,大麻是沟通人和神之间的重要媒介,它的作用已然超越了作物。千百年来,大麻一直伴随着欧亚大陆的人民一同成长,在中国的经史子集、农书药典中频繁出现,仅《诗经》中就有6次之多,其中我们最为熟悉的是《诗经》中的“东门之池,可以沤麻”,这首欢快的国风重现了当时陈国人浸麻、洗麻和漂麻的场景。后世虽然并不把大麻的种子作为主要的谷物来食用,关于“五谷”也有以稻代麻的说法,但仍然不减其在人们心中的地位。
在科学家、农学家和社会学家的眼里,大麻一直都是明星植物,他们研究它的栽培历程、进化历史,关注它的各种用途,尤其是现代医药功能,探讨它作为毒品的社会属性、作为麻醉物的科学或文化属性等。这些模糊又复杂的问题足以被当作一个个项目来仔细研究,但另一个看似比较清晰的问题却在近现代成为人们争论的焦点,这个问题就是大麻的起源。
大多数植物分类学教科书都写着大麻属于桑科,但后来根据分子生物学证据的研究证实,大麻属应从桑科分出,和葎草属、原榆科的朴亚科等类群合并组成大麻科,大麻家族以大麻的名义被重新确立了。1753年,现代生物分类学的奠基人卡尔·林奈(Carl Linné)建立了大麻属,并简单地写道大麻“产于印度”,自此以后,大麻属内的新名称就不断出现,目前至少有27个,这意味着分类学家认为世界上至少存在27种不同的大麻。事实上,大麻确实是一个形态变异非常大的物种,分类学家根据植株高矮、叶片大小、果实形态、化学成分以及细胞学等,将大麻划分为许多不同的类型。但最终人们还是达成了一致,认为世上只存在一种大麻,并指出现存的多种变异应为不同的栽培型或生物型。
宽叶麻用型大麻
窄叶型大麻
窄叶型大麻的叶片瘦长,常见于荒野中,它们身形矮小而显得紧凑
在往昔的农田里,大麻身材魁梧,掌状的叶片宽大厚实,就连携带着后代基因的果实都要大一些,而在荒野中,它们身形矮小,叶片瘦长而显得单薄,果实也明显要小一些,这就是宽叶型和窄叶型的区别。在专家看来,它们之间的差别远不止于此,分枝多少、节间长短、花序特征、种子尺寸以及用途和分布中心等的不同,都可以将其划分为不同的类型,尤其是它所特有的一种神经兴奋性复合物——四氢大麻酚——的含量,低于0.3%的被称为大麻原亚种或麻用型大麻,高于0.3%的被称为印度大麻或者药用型大麻,现在它们分别有一个更加响亮的名字——工业大麻和毒品大麻!其中宽叶麻用型大麻在中国分布最为广泛,从西南地区的横断山区―云贵高原至东北地区均有栽培或逸生,韩国和日本大量栽培的也是这种类型。大麻的故事演绎到现代社会,显然已经超越了植物分类学或农学的范畴,还涉及法律、伦理以及社会生活等许多方面。
大麻古老的栽培历史使得其确切的起源地显得很模糊,《中国植物志》英文版(Flora of China)也只是模糊地记载着其“可能起源于中亚”“原产或归化于我国新疆”“原产或归化于锡金、不丹和印度”,这种莫衷一是的说法让人很是困惑。最早研究大麻起源的是瑞士植物学家德堪多,他于1882年指出从里海南部至吉尔吉斯斯坦、俄罗斯西伯利亚地区鄂木斯克附近,经贝加尔湖直至伊尔库茨克州的达乌里山脉的广阔区域均有野生大麻的分布[1]。著名的苏联植物学家瓦维洛夫(Vavilov)经过大量的科学考察,并对不同类型的大麻进行细致的分析之后,也同意德堪多的观点,即中亚地区至少为大麻起源地之一,很可能是阿尔泰山的高地山谷,但同时他也认为中国华北地区也可能是它的原产地之一[2]。
当然,还有很多不同的声音,印度大麻药品委员会(The Indian Hemp Drugs Commission)认为大麻起源于一个包括喜马拉雅南部山麓在内的更加广泛的区域。其他关于大麻起源地的说法还包括伊朗等,这些推测根据古书记载和墓葬出土物品的年代等得出,长期以来占据着农史考证的主流。古文献和墓葬出土大麻制品或种子的年代测定确实能够反映大麻在该地域出现的时间,我们也依靠这些证据解决了很多有争议的问题。
《尚书·禹贡》记载:“海岱惟青州……厥贡盐、絺,海物惟错;岱畎丝、枲、铅、松、怪石。”其中“枲”指的是不结实的雄株大麻。这段话是禹贡中关于九州之中的青州的记载,说这里的人民进贡盐、细葛布和各种各样的海产品;泰山的山谷中产丝、大麻、铅、松树和奇特的怪石。将近4000年前,大麻野生于泰山的山谷之中,作为珍品被进贡于朝廷。再访泰山之谷,我们仍然可以看见沿谷而生但已无人问津的大麻。这是中国古文献中唯一记载野生大麻的文字,其他包括《诗经》《楚辞》《吕氏春秋》《氾胜之书》《齐民要术》等在内的所有典籍所描述的“麻”都是栽培的。而国外论及大麻的古书却较为少见,欧洲最早的记载是公元前270年,西西里的西拉库斯国王希伦二世(Hiero II of Syracuse)为他的船用缆绳在高卢购买了大麻,这种由大麻制作的缆绳在后来的大航海时代和勘探新大陆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再看看一些来自墓葬和远古地层的发现。地质学家曾在贝加尔湖发现了距今约15000年的大麻花粉,这是目前所知最早的关于大麻的记录,在距今约6000年的南西伯利亚阿尔泰山也有大麻花粉的发现。最为丰富的大麻出土物品则来自中国,在距今5500―5000年的内蒙古哈民忙哈史前聚落遗址和距今4000―3500年的内蒙古二道井子夏家店下层文化中均出土了3粒大麻籽,此外,在夏家店下层文化的辽宁北票丰下还出土了附在小孩骨架上的大麻纤维。这些证据证明,在东北地区的西辽河上游流域,人们在新石器时代就开始了大麻的栽培,并利用大麻纤维进行纺织。
至今仍然野生于泰山沟谷中的大麻
在麻类织物出土丰富的新疆地区也发现了距今约4000年的大麻纤维,新疆吐鲁番洋海墓地还发现了保存完好的大麻叶片、果实和枝条,距今约2500年,只不过经过更为先进的技术手段——DNA序列的比对分析后发现,这份古老的大麻样本应该是由欧洲―西伯利亚传入中国的[3]。至此,大麻的起源之地和传播之路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但还缺少最后一块拼图。
每到开花时节,雄性大麻就开始大量释放花粉
2021年,在全球大范围采样工作的基础上,研究人员利用110个基因组重测序数据,涵盖了麻用型和药用型的野外生长样品、地方品种、历史栽培品系和现代杂交品系的全部谱系,揭示了大麻的驯化起源和历史,认为大麻最早是在东亚单一驯化起源的,这与我国早期的考古证据相一致,而与之前认为的中亚驯化起源假说不同[4]。因此,关于大麻起源的争论可以告一段落了:中国就是大麻的发源地!
研究人员认为大麻在新石器时代早期就已经被驯化,从12000年前到4000年前,驯化的大麻是一种多用途作物,在大约4000年前分化成了现有的麻用和药用类型。考古证据和历史记载显示,大麻在中国主要用于纤维、食物或药用,其中纤维型大麻向西传到中亚和欧洲,而在印度仅仅用于药物或宗教活动,之后的药用或毒品大麻可能是在印度被选择驯化的,然后传到非洲(13世纪)、拉丁美洲(16世纪)和北美洲(20世纪)等世界其他地方,并在这些地方经历了强烈的人工选择,四氢大麻酚的含量大大提高了。一种叫作赤胸朱顶雀(Carduelis cannabina)的候鸟是大麻由中亚传播至周边区域的关键因素,马也为大麻在整个欧亚大陆的传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人类的有意引种栽培无疑是大麻遍布世界的主要推手。
四时变幻,转眼已过千年。大麻仍旧在争论的漩涡中继续生长。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对大麻都有着严格的管理,中国对包含大麻在内的所有毒品原植物也都有着严格的管制。自2008年6月《中华人民共和国禁毒法》颁布以来,大麻在农田里就再难觅踪迹了,昔日作为五谷之一的辉煌也逐渐淡去,还曾一度被错误地当作外来植物甚至是入侵植物。随后,工业大麻的逐渐兴起使得它有了“东山再起”的时机,成为重要的商业植物受到大家青睐,现在种植大麻的土地通常都被遮蔽在高高的篱笆后面。2010年1月,《云南省工业大麻种植加工许可规定》正式施行,云南成为国内最早将工业大麻种植合法化的省份,种植区域曾遍及省内各市州,之后是黑龙江,吉林有望成为第三个。但随着政策的收紧以及市场的不断紧缩,工业大麻在被资本疯狂追逐之后最终也许还是难逃热闹之后的沉寂。
金乌西坠,当夕阳的余晖透过大麻掌状的叶子,时光仿佛回到了千年之前。作为远古作物,它曾有过无上荣耀,与麦、黍并列,也曾堕入凡尘,成为毒品的代名词。但无论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还是“布衣遮体,瑟瑟难抑”,都彰显出大麻“国纺源头,万年衣祖”的地位。大航海时代的船员们用着大麻制的帆布和缆绳,驾船去探索新大陆;美国南北战争时期,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在由大麻纤维制成的纸张上起草了《独立宣言》;许多版本的《圣经》也都采用了寿命更为长久的麻纸来印刷;20世纪90年代,关中平原的人们还在街边嗑着炒熟的大麻籽聊着闲天……大麻与人类总有道不完的故事,无论是过去、现在或未来,它背后的传奇永远不会穷尽。
[1] de Candolle.Origin of cultivated plants.New York:Daniel Appleton and Company,1885:148-149.First edition published 1882 in French.
[2] Vavilov N I.Tzentry proiskhozhdeniya kulturnykh rastenii.[The centers of origin of cultivated plants].[In Russian and English.] Bulletin of Applied Botany,Genetics,and Plant Breeding.1926,16(2):1-248]
[3] Mukherjee A,Roy S.C,de Bera S,et al.Results of molecular analysis of an archaeological hemp (Cannabis sativa L.) DNA sample from North West China.Genetic Resources and Crop Evolution,2008,55(4):481-485.
[4] Ren G,Zhang X,Li Y,et al.Large-scale whole-genome resequencing unravels the domestication history of Cannabis sativa.Science Advances.2021,7(29):eabg22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