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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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马克听到轻轻的叩门声,虽说起了床,还在睡意蒙眬地穿衣裳——在这熹微晨光中,那些山好似一头头巨兽趴在那里,看着真叫人快活。他们要去登的那座山看来很远很远!这巨兽的头抬得不高,只在它的前爪之上。马克把门开了一条缝,低声问道:

“晚了吗?”

“五点钟,你准备好了吗?”

他真是太无礼了,竟然还让人家等他!不一会儿,他下楼走进空荡荡的餐厅;这时满脸睡意的女服务员端来他们的咖啡。那里只有安娜。她身穿天蓝夹浅黄的衬衫,领口敞开着,下面是绿色短裙,头戴青灰色丝绒小帽,上面插一支黑松鸡羽毛。为什么人们总能不穿戴这类好东西,也同样光艳照人呢!他一见便说:

“你看上去神采奕奕,斯道默太太!”

对方好久没有应声;马克心下嘀咕:自己这话是不是失礼了?可是安娜看上去确实强健利落,神情愉快。

走下小山,穿过一片落叶松林子,来到河边;过桥之后就踏上登山的小路,穿越种饲料草的田野。在这样的清晨,老斯道默在床上怎么待得住!庄稼汉割倒的草,穿蓝麻布裙子的农家姑娘收扎成捆。在田头耙草的姑娘停下手中的活,怯生生朝他俩点点头。这姑娘的脸像画中的圣母,恬静、庄重又俊美,两条细眉弯弯的——看着就叫人愉快。小伙子回头朝姑娘看看。他从没离开英格兰,在他眼里,异乡异土的一切都新奇而富于魅力。那山间农舍的深褐色木露台又长又宽敞,低低的屋檐远远突出在墙前,农家妇女的衣裳色彩鲜明;依依恋人的奶白色小母牛,扁平的鼻子嘴都是烟灰色的。连空气也给人全新的感觉,那种美妙、清新、热乎乎的滋味十分轻灵,宛若轻轻贴在凝冻的沉寂之上;还有大山脚下那尤其可爱之处——松脂的香气,燃烧的松柴味,还有牧草地上所有花花草草的气息。不过,最新奇的要数他心中的感觉——这是一种自豪,一种意识到自己重要的感受,一种古怪的振奋,因为被如此美丽的人挑作游伴,与她单独相处。

他们超越了同路的所有外国游客——都是些结实古板的德国人,脱下的上衣用皮带扎住吊在身上,身后拖着沉重的铁头登山杖,还背着灰绿色的包。他们正儿八经向前走,脚步永远也没什么变化。安娜和马克在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听得他们恶声恶气在咕哝:“没什么好急的!(9)

两人即使走得再快,也追不上他们心思。这不是真正的登山——只是以努沃劳峰顶(10)为终点的远足训练。他们中午前已登上那里,不一会儿便下来,觉得很饿。当他们走进五塔客舍(11)的小餐厅,只见有批英国人在那里吃煎蛋饼。这些人瞅着安娜,隐隐露出似曾相识的神情,但没有中止谈话;听他们话音,都带有既精确又懒洋洋的味道,对语音的紧缩虽说仅仅那么一点儿,却相当分明——仿佛决心不让话讲得拖拖拉拉,但还是那么讲了。他们中多数人挂着望远镜,整个餐厅里照相机也比比皆是。他们的脸事实上并不相像,但脸上都挂着有气无力的奇特微笑,扬起的眉毛也都有特别的样子,使他们看来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产品。对他们大部分人来说,牙齿都有点向外翘,似乎被搭拉着的嘴巴逼得如此。他们吃东西的神气就好似信不过自己的低档感官,不愿屈服于味觉或嗅觉。

“是我们那旅馆来的。”安娜低声说,接着,她点了红酒和两份炸肉排(12),就同小伙子落了座。有位夫人看来是那群英国人的头儿,这时问起斯道默先生怎么了——但愿他不是因病而不来。没病?不过是懒得动?原来如此!她相信斯道默先生是登山好手。在马克看来,这位夫人对他们两人颇有些不以为然。那里的谈话始终在三个人之间进行,一位是这夫人;一位是硬领皱巴巴而帽后还挂遮阳巾的绅士;再一位是长着灰白胡子,穿深色诺福克式猎装的结实矮汉。在那群英国人中,只要有比较年轻的人说话,迎来的总是一条条眉毛狡黠上扬,一张张眼皮搭拉下来,活像在说:“啊!很有出息!”

“生活中最使我痛苦的,莫过于观察人类本性趋向于具体化。”这是为首的夫人在说话,所有那些年轻人上上下下点着头,似乎表示同意。马克心想,他们多像珍珠鸡(13),一个个小头削肩膀,穿着斑斑点点的灰上装!

“哦!敬爱的夫人,”——说话的是硬领皱巴巴的绅士——“你们写小说的总是嘲笑顺从的可贵品质。但我们这时代的可悲就在于这怀疑精神。过去从没这么多犯上作乱,尤其在年轻人中。为自己寻找其个人判断,这是民族退化的严重征兆,但这不是论题——”

“可以肯定,对所有年轻人来说,这论题能引起极强烈兴趣。”那里的年轻人又都仰起了脸,微微地左右晃动。

“敬爱的夫人,我们很容易被一些事物激起的兴趣所蒙蔽,难以判断对这些事进行讨论是否明智。我们让这些想法悄悄地滋生蔓延,结果它们同我们的信仰纠缠在一起,使之无能为力。”

突然,有个年轻人插进来,“大妈(14)——”但随即没了声音。

“倘若我说,”——这是那夫人在讲话——“我一向觉得,智力较差的人要是沉溺于那种想法,只会带来危险。我想这不会被认为出言不逊吧。如果文化不能给我们任何东西,那就让我们没有文化好了。但要是如我所想,文化不可或缺,那我们就必须接受文化带来的种种危险。”

年轻人的面部表情又活跃起来,年纪较小的一位又开了口:“大妈——”

“种种危险?有文化的人有种种危险?”

这话出于谁之口?一条条眉毛扬了上去,一张张嘴巴搭拉下来,屋里一片寂静。莱恩南直瞪瞪望着同伴。安娜这简短插话声音多怪!她眼睛里似乎还有团火在发光。后来那灰白胡子的矮个子开腔了,声音低得像耳语,但听来严厉而尖刻:

“我们都是人,亲爱的夫人。”

听见安娜的笑声,小伙子只觉得心头猛地一撞。她那笑声似乎在说:“啊!不过你可不是——肯定的!”接着,小伙子站起身,跟着安娜朝门口走去。

那群英国人又谈开了——谈的是天气。

他们俩从“客舍”出来,默默走了一段路,安娜说道:

“我笑出声来的时候,你有点嫌我吧?”

“我想,你伤了他们感情。”

“我就是要这样——这些英国古楞嘀(15)!噢!别对我不高兴!他们是英国古楞嘀,一个个都是——你说呢?”

安娜盯视着马克,那专注的目光使他觉得血涌上了面颊,感到昏昏然被吸引过去。

“他们没有一点血性,那些家伙!他们那嗓音,他们把你上下打量时那轻蔑眼神!唉!我受够了这些!那女人算是自由主义的,同其他人一样差劲。他们这种人,我全讨厌!”

小伙子倒愿意同样讨厌他们。但在他看来,他们只是有趣而已。

“他们没有人味。他们毫无感觉!总有一天你会了解他们。那时候,你不会感到他们有趣了!”

她还在说下去,幽幽的嗓音像发自梦中:

“他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这里还有朝气,还有温暖,还有善。为什么他们不守在他们那文化里呢?那里没人懂得什么是痛苦,没人知道饥渴是什么感觉,在那里连心都不跳。你摸!”

小伙子的心给搅得乱极了。那一搏一搏的,是安娜心里的血,还是自己手里的血?他说不清。安娜把他的手放掉时,他是高兴还是难过呢?

“好吧!今天可不能让他们扫了兴。我们休息休息。”

他们在落叶松林子的边缘坐下,那里开着许多小小山石竹(16),皱皱的花缘,要多芬芳就有多芬芳。安娜随即起身去采。不过小伙子留在原处,一些奇怪的感受在胸中搅动着。在他眼里,天空那蔚蓝,落叶松林那鸟羽般翠绿,那绵绵山岭,不复是当天清晨时的情景了。

安娜满捧着小小的石竹花回来,十指一张开,让花朵落下,纷纷撒在马克的脸上和颈子上。从没闻到过这般奇妙的香味,从没体验过这些花带给他的异样感觉。它们沾在他头发间、额头上、眼睑旁,有一朵竟然留在他弯弯嘴唇上。他抬起眼,目光擦过花瓣的皱缘盯视着安娜。这时他眼中准有某种狂烈不羁的东西,某种戟刺他内心的感情,因为安娜收敛起笑容走开了,而站停下来以后,脸还是背着他。马克乱糟糟的心里感到不快,拾着撒下的花朵,没等全部拾起来,他已直起身子,不好意思地拿着花走向安娜,她还站在那里,凝望着那片落叶松林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