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柜里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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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恶魔

151号病房里的男人

1970年代早期

1969年12月的最后一天,一个男人从巴基斯坦乘飞机抵达西德的杜塞尔多夫机场,我叫他彼得·洛斯。他曾因肝炎入住卡拉奇市民医院,已经出院,但仍感觉不适。他囊中羞涩,之前一直躲在卡拉奇贫民窟一家脏旅馆里,到了机场后由父兄接回家。他的父亲是德国北部小城梅斯切德附近一家屠宰场的主管,该市位于北莱茵-威斯特伐利亚地区的山区。

彼得·洛斯当时二十岁,曾是一名电工学徒,没有工作,一直游来荡去,追寻那些渐行渐远的梦想。他高个儿,长得挺帅——现在很瘦——有一张方形、轮廓分明的脸,黑睫毛下是一双深色、不安、相当警惕的眼睛。短鬈发,穿着褪色的牛仔裤。他带着一个背包旅行,里面塞满了画笔、铅笔、纸张和一套水彩颜料,还带着一个折叠式画架。

时至今日,彼得·洛斯还在德国生活。他的性格特征已被专家们遗忘,但他的案例及其后果却像大火过后的废墟一样困扰着他们。

学习电工期间,彼得一直住在波鸿市的一个公社里,但公社成员在意识形态上出现了分裂。一些人赞同有纪律的公共生活方式,而另一些人,包括彼得在内,则赞同1960年代的嬉皮士理想。1969年8月,也就是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那个月,彼得和波鸿公社的其他成员挤上一辆大众汽车前往亚洲,开始了一场东方之旅。车上一共六男两女,他们显然希望在喜马拉雅山的寺院里找到一位大师,可以在那里冥想,寻求更高的知识,也可能找到好的哈希什(大麻)。他们开车穿过南斯拉夫到达伊斯坦布尔,穿过土耳其、伊拉克和伊朗,露营星空下或入住最便宜的地方。他们在全世界最糟糕的路面上颠簸,横穿阿富汗,那辆大众汽车居然对付到了开伯尔山口。一行人在巴基斯坦闲逛,但事情并不像希望的那般顺利,他们没有联系上一位大师。两位女士对这次旅行失去兴趣,回德国去了。12月,团队中有三位男士驾车进入印度,沿着海岸前往果阿,参加一个名为“圣诞天堂”的嬉皮节。彼得留在卡拉奇,最后因肝炎滞留市民医院。

一列东行的火车载着彼得和他的父亲及兄弟离开杜塞尔多夫,穿过德国北部的工业中心,经过大片仓库和褐色砖块砌成的工厂。这个时候,彼得不大可能有什么话要对父亲说。他可能会点上一支香烟,看着窗外。火车抵达鲁尔河,沿着河流进入冷杉覆盖的绍尔兰山,在碳钢色的天空下蜿蜒而上,一直到达梅斯切德。

梅斯切德是一个舒适的地方,在那里人们彼此认识。它坐落在鲁尔河源头的一个山谷中,旁边是一个湖。之前一直在下雪,城市周围山丘和山脉上的杉树冠都堆满了雪。那天是新年夜。彼得和家人一起庆祝新一个十年的到来,又和老朋友们聚了聚,一边休息,从疾病中恢复。

天气原本阴沉多云,但在1月第二个星期,云层从山上散开,清朗的空气从北方涌下,带来了干冷和蓝天。与此同时,流感在该镇暴发,许多人开始咳嗽发烧。大约在1月9日星期五左右,彼得开始感到不对劲。

他疲倦、疼痛、烦躁不安,当天快结束时开始发烧。接下来的星期六,他的高烧加剧,到了晚上病得非常严重。次日早上,家人叫了救护车把他送往镇上最大的医院,圣沃尔贝加·克兰肯豪斯医院。他没忘带着美术工具和香烟。

迪特·恩斯特医生给彼得做了检查。他正从肝炎中恢复,但也许得了伤寒,一种传染性疾病,可能是在巴基斯坦的医院里被感染的。他们把他安置在隔离间,151号私人病房,并开始给他使用四环素。

圣沃尔贝加医院由慈悲修女会提供护理工作。医院空闲、简朴、整洁,一尘不染,隔离病房占据了南楼的整个一楼。南楼是一座三层楼高的半独立建筑,涂覆着棕色灰泥,有一个楼梯从中间穿过。修女们告诉彼得要把门关上,不能以任何理由离开他的房间。

他在那个星期天早上安顿下来,很快就感觉好些了,烧几乎退了。尽管如此,修女们还是禁止他离开房间,甚至禁止他使用盥洗室,即便盥洗室就位于走廊对面。她们让他使用便盆,然后帮他倒空,而且他只能在房间的水槽里清洗自己。窗下的蒸汽散热器发出声响,使得房间里感觉很闷热。他想抽根烟,于是轻轻打开房里的一扇平开窗,取出香烟,点了一根。修女们对此很不满,命令他关上。

那个星期天,一位名叫库尼贝特神父的本笃会牧师在医院里巡视,向病人发放圣餐。因为年龄较长,腿脚不便,于是他就穿过大楼往里一路走,这样就不用爬楼梯了。在一楼走廊尽头,他把头伸进151室,问病人愿不愿意接受圣餐。这个年轻人不感兴趣,医疗报告告诉我们,他“拒绝了圣餐”,“牧师被告知不需要他的服务”。

当修女们不注意时,彼得会继续抽烟,把窗户开了一条缝。寒冷的空气涌入,让房间里充满了窗外的清香,夹杂着麻雀们的叽叽喳喳。

四环素没什么效果,因此医生开始让他服用氯霉素。他有一种隐隐的不适,一种焦虑感,觉得事情不对劲,药物对他的伤寒不起作用。他坐立不安,没法让自己舒服起来,于是拿出颜料和画笔开始画画。感到厌倦后,他就只用铅笔素描。窗外没什么可看的——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护士修女在走道上匆匆而过,一茬一茬雪地,光秃秃的山毛榉树枝在钴蓝色天空中交错。

星期一和星期二过去了。时不时会有一位修女进来取他的便盆。他喉咙发红,咳得越来越厉害。喉咙后部产生了一种肿痛感。他继续画画和素描。晚上,可怕的、满是幻觉的梦可能会来折磨他。

他喉咙里发炎区域的面积并不比邮票大,但从生物学意义上而言,它比太阳表面还要热。天花病毒的颗粒正从口腔后部的渗出点流出,与唾液混合。当他说话或咳嗽时,微小的感染性液滴被释放出来,在周围空气中形成一团看不见的云。病毒是最小的生命形式。它们是在宿主细胞内繁殖的寄生物,且无法在其他地方繁殖。严格来说,病毒不是活的,但肯定也不是死的。它被描述为一种生命形式。151号病房里悬着一团扩增中的病毒,正在穿过这座医院。1月14日星期三,彼得的脸和前臂开始变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