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安全
2001年10月16日
在汤姆·达施勒办公室打开炭疽信件后的第二天凌晨，USAMRIID的资深科学家彼得（皮特）·耶林（Peter Jahrling）被寻呼机声吵醒了。耶林住在华盛顿远郊的一幢分层小平房里。房子是黄色的，围着尖桩篱栅。妻子达里娅睡在他身边，孩子们也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两个女儿基拉和布里亚，还有一个名叫乔丹的儿子，彼得叫他“功夫小子”，因为乔丹是一个空手道黑带冠军。他们最大的孩子，女儿亚拉，那年秋天早些时候去上大学了。
耶林看了看表：4点。他戴上眼镜，只穿着骑师短裤，走过一条短走廊来到厨房，他的寻呼机就放在案台上。电话是USAMRIID的指挥官办公室打来的——来自小爱德华（埃德）·M.艾特森上校。
耶林回电。“嘿，埃德，我是彼得。什么事？”
艾特森整晚都没有睡。“我希望你现在就来办公室。”他说，出现了一些问题，和研究所对“样本”的界定有关。电话里说得很含糊。“有人对这样本很感兴趣。”
耶林意识到，问题样本是前一天下午FBI送到USAMRIID的那封炭疽信。他领会艾特森的意思是白宫已经介入，但不会在未加密的电话线上这么说。听起来像是白宫的国家安全委员会开启了紧急行动。
回到卧室，耶林迅速整装。他穿了套看起来像是从西尔斯罗巴克百货公司买的浅灰西装，里面一件蓝白相间的糖果条纹衬衫，配了条爵士风的黑白领带，在领带上别了一根银色领带夹，穿上棕色鞋子，并把连着联邦身份证卡的链子挂在脖子上。
彼得·耶林有一张粗犷的脸，戴着金属边框的Photogray眼镜(6)。他的头发原来是金色的，但现在大部分都变灰了。年轻时他被研究所的一些同事称为“USAMRIID金童”，因为那头金发和发现致命病毒上的好运气。他的胳膊和腿摆动起来时是弯着的，一种笨拙的姿势，看起来像个科学怪人，而且从小就这样。他是独生子，很早开始对显微镜和生物学着迷。他认为自己很害羞，不善社交，尽管其他人认为他爽直敢说，有时还有点粗暴生硬。
耶林上了他的车——一辆红色野马，车牌是LASSA 3。他的研究兴趣是一类让人流血的出血热病毒，其中有一种就叫拉沙（Lassa），这是耶林在职业生涯早期研究过的西非病毒。（他之前的座驾车牌是LASSA 1，一辆开得锈掉的庞蒂亚克，撞过，乙烯基的车顶被撕成了条状，用来长途驾驶，因为他喜欢它柔软的座椅和开起来像船一样的感觉。达里娅开的是LASSA 2，一辆吉普。）他把车倒出车道，沿着郊区的道路快速行驶，这是个美丽的夜晚。月亮落山了，空气中弥漫着夏天的气息，尽管冬季星座猎户座的腰带(7)在南方闪闪发光。5点前他赶到了研究所。这个时间点这里通常死气沉沉，但寄到国会的带粉末信件让很多人在大楼里过了一夜。他来到艾特森上校的办公室，在一张会议桌前坐下。埃德·艾特森是一位医学博士，稀疏的棕发，方脸，戴着眼镜，为人耿直、低调。他穿一件淡绿衬衫，肩杠上有银色的橡树叶子(8)，神情紧张。他是医学生物防御领域的著名专家，曾在各种会议上发表过如何备战生物恐怖主义的演讲，这次来真的了。
在华盛顿宾夕法尼亚大道约翰·埃德加·胡佛大楼的FBI总部，战略信息与行动指挥中心（SIOC）已经启动运行。SIOC是FBI的紧急行动中心，位于总部五楼一个楔形的房间综合体，周围有多层铜板作为安全保障，以防无线电窃听。办公桌围绕着一堵巨大的实时更新视频显示墙排列。FBI在9月11日启动了全天候SIOC行动，现在该中心的一些办公桌专门用于处理炭疽袭击事件。FBI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行动组的特工驻扎在SIOC，他们和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危机行动中心建立了实时视频会议联系。危机行动中心位于白宫对面的旧行政办公大楼内。一位名叫丽莎·戈登·哈格蒂的国家安全委员会官员在那里主持工作。美国联邦政府已进入应对状态。
艾特森上校整晚都与SIOC和危机行动中心保持着联系，期间约翰·埃泽尔从实验室打电话给他，告诉他炭疽测试的结果。自从发出那声“哦，我的上帝”之后，埃泽尔一直在疯狂地工作，试图弄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武器。正在发生的恐怖事件让他没法去小床上睡觉，根本睡不着。与此同时，白宫的人正在为“武器”这个词争论不休。他们想尽快知道USAMRIID科学家们所说的武器和武器级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是“武器级”炭疽菌？参议院被武器攻击了吗？
耶林和艾特森讨论了一下应该说什么。白宫是USAMRIID最重要的客户。艾特森认为，在对粉末有更多了解之前，该研究所应该避免使用武器或武器化这类词。耶林同意他的观点，他们一起想出了专业和有力这两个词来描述它，他们决定收回武器一词，它太让人紧张了。
艾特森给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人打电话，讨论这个调整。他使用的是加密电话——一种安全电话装置，或者叫STU电话。“请给我接安全委员会。”然后，慢条斯理地，他跟国家安全委员会和FBI的人讲了一下约翰·埃泽尔对炭疽信的研究。
那天早上6点，彼得·耶林走进办公室，查看电子邮件。他的办公室很小，没有窗户，摆放着成堆纸张和旅行中带回的纪念品——一块来自危地马拉的车牌，他曾在那里当过病毒猎手；一只木雕猫；一张显示非洲大陆植被类型的非洲地图；一部带通话喇叭的金属电话，是他从位于西伯利亚的俄罗斯国家病毒学和生物技术研究中心（Vector）捡来的。1980年代和1990年代初，苏联人在Vector进行了各种病毒武器的秘密工作。金属电话一度被放置于一个秘密的生物安全四级隔离实验室内，你可以穿着安全太空服对话筒喇叭大喊——比如在出现了天花病毒相关的紧急情况下求救。耶林曾多次去过Vector。他在“合作减少威胁项目”（Cooperative Threat Reduction Program）中工作过，该项目向苏联生物学家提供资金，旨在鼓励他们进行和平研究，这样就不会向伊朗和伊拉克这样的国家出售他们的专业知识。
耶林坐到办公桌前，叹了口气。桌上一堆堆文件，大部分是关于天花的，让人沮丧。在这堆文件顶部，放着一本封面烫银字的大开本红书：《天花及其根除》（Smallpox and Its Eradication）。痘病毒专家们称之为大红书，它被认为是给天花盖棺定论的一本书。大红书作者曾领导了世界卫生组织从地表上消灭天花的运动，1979年12月9日，他们的努力被官方认证为一次胜利(9)。这种疾病在自然界中已不复存在。医生们普遍认为天花是最糟糕的人类疾病。它杀死的人比任何其他传染性病原体都要多，包括中世纪的黑死病。流行病学家推算，天花在地球上活动的最后一百年里大约杀死了10亿人。
耶林把大红书搁在一堆天花文件的最上头，这样就可以随手取用。实际上，他几乎每天都会伸手碰它。过去两年里，耶林负责一个项目，试图为能够治愈或预防天花的新药物和疫苗开辟道路。从科学角度而言，他比世界上任何其他人都更深入地参与了对天花的研究，他将天花视为对人类安全最大的生物威胁。官方声称天花病毒仅存在于两处：一处是西伯利亚Vector的Corpus 6号大楼的冷冻库，一处是亚特兰大疾控中心高密闭实验室大楼的冷冻库。但彼得·耶林经常挂在嘴边的却是：“如果你相信天花只呆在两个冷柜里，那可真好骗(10)。精灵已经从灯里出来了(11)。”
彼得·耶林拥有高级别的国家安全许可，称为代号许可，或SCI许可，SCI是Sensitive Compartmentalized Information的缩写，意思是“敏感的隔离信息”。SCI有时也被称为ORCON（originator controlled，发起者控制）信息，对其访问需要通过密码。如果通过了ORCON代码，就可以查看信息。信息写在带有红色斜线边框的文档上，你要在一个安全室里查看，然后，除了记忆，不能带任何东西走出房间。
耶林办公室出去的拐角处有一个被称为安全室的房间，它一直锁着。里面有一部STU电话，一台安全传真机，还有几个带密码锁的保险箱。保险箱内有几沓纸，夹在文件夹中。纸上印着生物武器的配方。一些可能是苏联的，一些可能是伊拉克的，还有一些是美国的，后者是1960年代美国禁止研究进攻性生物武器之前在德特里克堡研制的。当年这场生物战计划正值顶峰时，一位名叫威廉·C.帕特里克三世的陆军科学家领导一个团队，开发了一款强大的炭疽武器。帕特里克拥有数项生物武器的机密专利。
USAMRIID的机密保险箱里可能有一张纸——关于这一点我并不笃定——上面有一份中央情报局（中情局）认为拥有天花秘密库存或正在积极尝试获得这种病毒的国家和团体的名单。排在第一位的是苏联，该国似乎有秘密军事实验室正在研制天花武器。这份名单还可能包括印度、巴基斯坦、以色列（从未签署过《生物和毒素武器公约》）、伊拉克、朝鲜、伊朗、南斯拉夫，或许还有古巴，以及可能还有法国。这些国家中的一些可能正在进行天花基因工程。基地组织会在名单上，还有奥姆真理教，一个在东京地铁系统中释放沙林神经毒气的日本邪教。很可能，有相当可观的天花病毒流落在世界上。真实情况是，没人知道所有这些天花病毒在哪里，也没人知道人们到底打算用它来做什么。
多年来，彼得·耶林在专业上一直痴迷于天花，他忍不住想，如果一撮松散干燥的天花病毒混入给达施勒参议员的信中，会发生什么。我们并不真正知道粉末里有什么，他告诉自己。如果它是一个特洛伊木马呢？炭疽病不会以传染病的方式传播——你无法从炭疽病患者那里感染炭疽病，即便受害者当着你的面咳嗽——但天花可以像野火一样在北美洲传播。耶林希望有人能查看一下这些粉末，并且要快。他拿起电话，打给在二楼工作的显微镜专家汤姆·盖斯伯特（Tom Geisbert）的办公室。无人应答。
那天早上汤姆·盖斯伯特从他居住的西弗吉尼亚州谢泼德镇开车过来，7点左右到达USAMRIID的停车场。他开一辆破旧的客货两用车，车门凹陷，车身生锈，发动机的声音开始跟舷外马达(12)似的。他有一辆新的V-8皮卡，但为了节省油钱还开着破车。盖斯伯特当时三十九岁，从小在德特里克堡附近长大。他的父亲威廉·盖斯伯特曾是USAMRIID的顶级建筑工程师，专门从事生物危险品隔离方面的工作。汤姆·盖斯伯特则成了一名电子显微镜专家和太空服研究员。他是一个不拘小节、随和的人，有一头蓬松的浅棕色头发，蓝眼睛，耳朵相当大，运动型体格，喜欢打猎和钓鱼。他通常穿着蓝色牛仔裤和蛇皮牛仔靴，天气寒冷时，会穿一件粗线针织毛衣。
走上一个昏暗的楼梯井，盖斯伯特来到他位于研究所二楼的办公室。房间虽小，但很舒适，有大楼中为数不多的一扇窗户，可以越过一个屋顶看到凯托克廷山的斜坡。坐在办公桌前，他开始为这一天做思想准备，考虑喝一杯咖啡，也许再来个巧克力甜甜圈，这时，彼得·耶林闯了进来，看起来很沮丧，还把门关上了。“汤姆，你到底去哪儿了？”
盖斯伯特还未听闻有关炭疽信的任何事情。耶林解释道，想让他用电子显微镜查看一下粉末，而且要马上。“你要找找任何不寻常的东西。我担心粉末可能掺了痘病毒。另外看一下有没有埃博拉病毒颗粒。要是里头有天花的话就够呛了，每个人还在到处说，‘嘿，这是炭疽’，结果十天后，华盛顿暴发了一场天花。”
甜甜圈和咖啡立刻被抛到脑后。盖斯伯特下楼走到可以看到AA3套间的窗前，约翰·埃泽尔还在那儿处理达施勒信件。盖斯伯特敲了一下窗，引起了里面的注意。透过一个通话端口，他问自己是否可以要一点粉末看看。
(1)Tyvek，杜邦旗下的一个医疗用包装袋牌子。——译者
(2)Kevlar，杜邦研制的一种高强度、高性能的纤维材料，经常在军事途径使用，如防弹衣。——译者
(3)腹腔神经丛的俗称，分布在腹腔器官的周围。——译者
(4)美国全国广播公司、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美国广播公司并立为美国的三大商业广播电视公司，简称分别为NBC、CBS、ABC。——译者
(5)全称《禁止细菌（生物）和毒素武器的发展、生产及储存以及销毁这类武器的公约》，简化为《禁止生物武器公约》。1972年4月10日在华盛顿、伦敦、莫斯科开放签署。1975年3月26日生效。——译者
(6)Photogray是康宁公司下面的一个子品牌，主打光致渐变镜片。——译者
(7)猎户座是北半球冬季最显目的星座，参宿一、参宿二和参宿三三颗亮星构成了一条“腰带”，是用来寻找猎户座最方便的方法。——译者
(8)美国陆军的中校军衔徽章。——译者
(9)1979年12月9日，一个由著名科学家组成的全球委员会认证天花已被根除，并在1980年5月8日第33届世界卫生大会上正式宣布了这个认证。——译者
(10)原文用了I have a bridge for you to buy的说法，这是个英文中的典故：20世纪初，著名美国骗子乔治·C.帕克设立了一系列骗局，多次向其他人“出售”布鲁克林大桥。——译者
(11)阿拉伯传说中，住在瓶子里或灯里的精灵具有神奇的力量，一旦出来了就会带来不可预想的惊人后果。——译者
(12)装在船尾的发动机，很吵的那种。——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