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阑醉:昆曲京剧中的风雅与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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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梦

邯郸梦

“邯郸梦”即“黄粱一梦”,出自唐代沈既济的传奇《枕中记》。讲书生卢英于邯郸旅舍遇道士吕翁,生自叹穷困,翁授之以枕,卢生在梦中历经人生富贵荣辱悲欣。及醒来,店主所炊黄粱尚且未熟。

明代戏曲大家汤显祖据此编成《邯郸记》,即《邯郸梦》,为“临川四梦”之一。《邯郸记》所表达的主题,就是人们常说的“人生如梦”——这四字每个人都会说,关键是说完之后又怎样,是像东坡那般“一樽还酹江月”,还是如卢生,随着吕洞宾修道去也?

正所谓“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得遇仙人的造化并非谁都能有,瞬间羽化更不是心想即成。所以说,东坡才是常态,接着喝自己的酒,才是真正的人生。

那么这梦岂非白做?这话又岂不是白说?这戏又演给谁看?非也非也。且看宋人辑录的“黄粱梦”之原文:

卢生欠伸而寤,见方偃于邸中,顾吕翁在傍,主人蒸黄粱尚未熟,触类如故。蹶然而兴曰:“岂其梦寐耶?”翁笑谓曰:“人世之事,亦犹是矣。”生默然,良久谢曰:“夫宠辱之数,得丧之理,生死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再拜而去。(《太平广记》卷八十二)

吕翁所言无足道,关键是卢生“悟”后之语方见真情,真情只在家常。

卢生一枕黄粱之后惊问:“我难道是在做梦?”吕翁笑道:“人生如梦!”卢生并未即刻表决心,而是开始“三省吾身”,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拜谢,然后说出一番话,足抵过废语千言:“人活一辈子,荣辱得失的道理,爱恨生死之真情,一梦之间我全都明白了。先生的意思,是叫我抑制自己的欲望啊!”

我不知道吕翁的意思究竟是不是这样,但至少卢生的“意思”有意思,极出彩,这才应该是对“人生如梦”四个字最入世、最现实、也最具人情的阐释。人生尘世间,吃五谷杂粮,求幸福安康,为追求美好生活而奋斗拼搏,这些何错之有?更何况,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个个心知肚明,却还要为名利而挣扎,没有几人急流勇退,说遁世便遁世,想出家就出家,为何?不在个人,而在全其家,益其情。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亲情、爱情和友情,哪一件容许你置身事外,一心炼丹求神仙?

所以,即便每个人都知道“人生如梦”,也必须身不由己在梦中。唯一需要记住的,就是及时遏止自己的欲望,卢生所谓“窒吾欲也”。这里的“欲”,指私欲,过度的欲望。卢生是个勤奋的书生,对于儒家之经典,自当烂熟于心。他总结出“窒欲”,并非妙想空空。《周易》云:“山下有泽,损。君子以惩忿窒欲。”(《易·损》)

“损”卦之卦象是“山下有泽”,即上艮下兑。艮为乾阳,刚武而多忿;兑为坤阴,吝啬而多欲。兑之阴正可损艮之阳,故能“惩忿”;艮为止正阻塞兑之上,故能“窒欲”。引申到修身之道,便如象辞所言,君子应当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及心理,做到压制忿怒、抑止欲望。因为谦受益、满招损。与“损”相对应的是“益”,损卦静而退,益卦动而进。当初,孔子读《易》至这两卦时忽发长叹。弟子子夏连忙请问老师缘故,孔子说:

夫自损者益,自益者缺。或欲利之,适足以害之;或欲害之,适足以利之。利害祸福之门,不可不察。吾是以叹也。(《六十四卦经解》卷六)

这段引文见于多处典籍,但也未必真出自孔子之口,又全似道家口吻。老子《道德经》中经典的一句:“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无论儒家还是道家,在看待世间万物本质的辩证法和哲学智慧上面通常是一致的。所以,常态中生存之人,有儒家的思想、智慧和精神已足够应对各种困境,何须动辄向方外寻求。

看那卢生与吕翁初相见,把盏言欢,也是“言笑殊畅”,足见并非钻牛角尖执拗贪婪之人。而他的一声叹息,不也是时下我们每个世俗中人固有之叹:“使族益茂而家用肥,然后可以言其适。吾志于学而游于艺,自惟当年,朱紫可拾。今已过壮室,犹勤田亩,非困而何?”

卢生所忧虑的首先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家人;他的想法也都是“取之有道”的合理要求——如此看来汤显祖对邯郸梦的讽刺似不近人情。果真如此?须知,合理性之外还要看人事之可行性和特殊性。汤氏的“梦”皆与其鲜明个性、身世经历及所处时代直接相关,这一切都成为他借此梦批判卢生、提醒世人的理由。万历年间的那趟浑水里,绝容不下汤显祖这道清泓。正所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

汤氏隐了,挺好。但他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于是编织出一个又一个的梦境。在这场黄粱梦里,他决定让自己和卢生一起出逃,逃往蓬莱仙境,哪怕在仙山脚下日日打扫落花都行。但这是他自己幻想的梦,并非卢生的梦。《枕中记》里真实的卢生,最后只是“拜谢而去”,并未随道士去修仙。现实中的卢生其实也正是现实中的汤显祖,归隐就归隐,修什么道去?

若真个去超凡脱俗,结果反倒俗了——倘若《邯郸梦》的结局,让卢生随汤氏的本心自由而去,岂不比成佛成仙的设计更好?到底着了仙佛的道,还是未能“窒欲”也。所以,此梦只能排第二,终不及《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