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留学日本(五)
由于病情出现转机,加上学业进展顺利,日常休息有所改善,我的身体状况似乎渐渐好转,但仍然十分消瘦。1992年4月1日,我的女儿正式进入小学一年级。学校距离家不远,她每天都能独自步行上下学。当时的日本社会治安良好,小学生通常都是独自上学,家长并不需要陪同,这让我感到一丝欣慰。
1992年5月,正值我父亲在上海接受大手术一周年,住在香港的妹妹打电话建议我回国探望父亲。考虑到我已近五年未回国,也确实应该尽一份孝心,我决定动身。5月底,我独自一人经香港返回厦门。不幸的是,回到厦门没几天,我便感到身体不适。经岳父所在医院检查后,发现转氨酶再次飙升,这表明肝炎急性发作。我毫不犹豫住院治疗。在住院期间,许多老同学和以前的单位领导前来看望我,他们对我的病情深感惋惜。有些人猜测我的病是因在日本过度劳累所致,然而,除了早期在学生食堂兼职洗碗外,我并未从事过其他体力工作。我的国内导师对此非常了解,为我做了一些解释和澄清。
厦门的治疗效果不甚理想,我不得不转院至上海瑞金医院,这也是当年为父亲做手术的医院。幸运的是,医院里有一位曾与我前妻共事于广岛大学医学部的医生,他帮助安排了床位。瑞金医院的医生对我的情况非常重视,为我采用了白细胞介素疗法,即抽取50毫升血液,加入药物体外培养以激发免疫细胞功能后再输回体内。然而,由于身体虚弱,我对这种疗法反应非常剧烈,进行六七次后便不得不中止。
我的机票是往返票且无法更改,加上日本的医疗条件更为先进便捷,尽管家人和朋友建议我在国内休息一段时间再返回日本,我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返回,以免耽误学业,也期望在日本能得到更好的治疗。从上海返回日本的旅途尚算顺利,回到日本后,我选择不继续住院,因为在瑞金医院的治疗后,肝功能已有所改善。我在私人诊所定期注射保肝药物,同时在家继续撰写博士论文。
这一年,我的学术研究取得了重要进展。一篇论文已在德国著名的《海洋生物学》杂志发表,另两篇也已提交,并有很大希望被接受。这让我满足了广岛大学博士学位答辩的最低要求:至少发表三篇论文。尽管其中一篇我是第二作者,但其余两篇的发表将确保我的学术成果得到国际认可,总共四篇英文论文的积累为博士论文奠定了坚实基础。博士论文的撰写主要是整合这四篇论文,尽管还有一些其他数据未能整理成论文发表,但时间和精力已不允许我分心。
1993年3月,我如期完成了博士课程,并以优异成绩获得博士学位。我发表的四篇论文均刊登在国际权威期刊上,其中三篇发表在德国的《海洋生物学》期刊,另一篇则刊登在英国牛津大学的《浮游生物学研究》。虽然最初的目标是发表十篇高质量论文,最终完成了不到一半,但考虑到我的健康状况和所经历的磨难,这一成果已足以让我自豪。日本的导师、同学以及房东都对我的成就表示高度认可,但对于那些不了解我斗病经历的人而言,或许很难真正体会到这其中的艰辛。
博士学位授予仪式一如日本文化的风格,简朴且实用。校长在台上致以简短的祝贺词后,逐一为毕业生颁发学位证书。仪式结束后,仅有学生与导师的合影留念,既无传统的博士服饰,也无隆重的庆祝活动。这种低调的方式让我更加感受到日本社会的务实和谦逊。
正如预料,1993年6月,我的肝炎再次复发。然而,这次病情相对较轻,转氨酶水平最高仅达一百多,无需住进大学医院,也未进行干扰素治疗,仅在正木内科私人医院住院约一个月便康复出院。这让我庆幸博士毕业后选择在家休养,而未急于在日本寻找工作或安定下来,否则结果不堪设想。
在日本的六年半学习生活中,我累计住院六次,接受了三个疗程的干扰素治疗,持续时间超过一年。由于日本没有中药,仅有类似小柴胡汤的中成药,治疗完全依赖西医。从1988年6月首次发病到1994年3月底回国,我始终坚持静脉注射一种名为“强力露”的保肝药物。每次注射40毫升,从未间断。发病或感到不适时,我每天都要注射;肝功能正常时,也至少每两天注射一次。长年累月,这种高频注射导致我的手臂血管逐渐硬化,不得不转向手掌甚至指头进行注射。后来,连手掌和指头也难以找到合适的血管,只能用脚上的血管继续治疗。这种“斗病”的过程让我深刻理解日本人用“斗”这个字来形容慢性病治疗的形象与贴切。
在攻读硕士和博士期间,我历经无数磨难,几经生死,但幸运的是,上天对我还算仁慈。首先,得益于日本的全民健康保险计划,我得以接受先进的治疗,并免去了巨额的医疗负担。同时,我可以根据病情需要,自由选择最适合的治疗方式。其次,我遇到了一位宽厚善良的导师和副指导教授,以及许多支持、鼓励我的同窗和朋友,他们的善意让我得以坚持到最后。
尤其让我感激不尽的,是房东石井先生及其夫人。他们对我一家的慷慨支持让我倍感温暖。1990年秋,为庆祝我和前妻进入博士课程,他们特意带我们一家三口游览了日本古城京都,并款待我们享用了地道的京都怀石料理。尽管身为房东,石井先生慷慨地为我们免费提供宽敞的住所长达五年半,并承担了水电和电话费用,我们只需支付煤气费。这样的支持堪比共产主义的理想国度。这段经历让我终生难忘,也成为我心中中日人民友好关系的真实写照。
与我同期留学的许多同学在毕业后选择留在日本工作,或转往欧美国家发展。鉴于自己的健康状况,我深知无法在国外长期打拼,因此早早决定毕业后回国工作,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为此,我提前让家人从国内寄来小学语文课本,每天早晨在女儿上学前教她阅读10至15分钟。尽管起初她极不情愿,但在我的坚持下,她渐渐接受了这种学习方式。
博士毕业后,我名义上在指导教授的研究室挂名为博士后,但实际上并未缴纳学费,也没有真正参与研究工作。当时,我的主要任务是自我休养,因为前妻的博士课程需要四年才能完成,她最早也要到1994年3月毕业。而我的体重从原本的120多斤降至不足100斤,日常生活都已力不从心,更无力继续科研或外出打工。那时,我常感到自己如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
独自在家休养并不轻松。工作日里,前妻和女儿都不在家,我不得不独自面对漫长的白天。为消磨时间并适度锻炼,我几乎每天都去河道对面的广岛机场附近散步。那里有一条长约两公里的堤坝,既是锻炼的好去处,也是退休老人们常聚集的地方。堤坝外侧的河道中养殖着大量牡蛎。我常常散步后坐在堤坝上,静静地望着海水和牡蛎发呆,有时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堤坝的空气清新,景色宜人,但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来说,天天独自坐着发呆并非轻松之事。尤其是在日本这样一个以男性为主导、生活节奏紧张的社会中,我时常感受到一些异样的目光。面对这些,我学会了假装视而不见。为了未来的那一线希望,我告诉自己必须承受压力,避免无谓的拼搏和劳累。尽管病情时有反复,但也逐渐显现出缓解的迹象,未来或许还存在转机。
经历这些苦难后,我深刻认识到,自我认知和清晰了解自身状况的重要性。每个人都应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制定行动计划,即使这意味着要承受误解和委屈。在生活的道路上,接受不完美,坚持自我,是一种智慧。理解和接受自身的局限,不仅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生存,也让我们更加珍惜那些稀有的光明时刻。正是这种智慧,使我能够在黑暗中寻找到一丝光亮,并为未来保留希望。
我前妻于1994年3月28日顺利毕业,获得日本广岛大学医学博士学位。在学位授予的次日,我们一家便踏上了回国的旅程。第一站是香港,我们在妹妹家停留了五天,稍作休整后,乘坐“集美号”客轮返回厦门。回国前,她的工作单位已联系妥当,因此在厦门停留近二十天后,她于4月下旬前往广州某大学附属医院正式报到。
我的工作则是在回国后,由国内导师临时帮忙安排的。我被介绍到广州一所综合大学的生态学研究所,从事近海生态和淡水湖泊的研究。这份工作之所以吸引我,是因为无需再出海采集样本。考虑到我的健康状况和容易晕船的体质,如果再像年轻时那样长时间在海上颠簸,很可能会对身体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这样的决定是否完全正确,已经无从验证。当时,如果我选择回母校或进入其他名校工作,或许能获得更多的发展机会。以当时的背景来看,公派留学归国的博士在国内学术市场上非常稀缺,而我在国际SCI期刊上发表了4篇论文,这在当时的中国学术圈内是一项非常难得的成绩。我的一位学长,当时担任厦门大学海洋系副主任,曾提到厦门大学评定正教授的标准之一是至少发表3篇SCI论文,而我的成果早已超出这一要求。
我和女儿在厦门她外婆家住了两个多月。在此期间,女儿没有耽误学业,插班进入附近小学完成三年级下半学期的课程。到了7月初暑假开始时,我带着她前往广州,与前妻会合。然而,可能是由于回国后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变化太大,再加上旅途与安家的劳累,我刚到广州,还未正式报到便病倒了。幸运的是,这次肝功能的损害相对较轻,转氨酶仅升至八十多,无需住院。前妻用从日本带回的保肝药“强力露”在家为我输液和注射。经过约二十天的治疗和休息,我的肝功能逐渐恢复正常。
自从1987年10月赴日本留学以来,在不到七年的时间里,我经历了七次严重疾病,其中包括六次住院治疗。这些病痛折磨使我从一个原本健壮的人消瘦成皮包骨,体重从60多公斤锐减到仅47公斤,体脂率可能接近巅峰时期的李小龙。然而不同的是,他的骨头外是结实的肌肉,而我,只有一层松弛的皮肤。
这一连串的磨难让我心力交瘁,性格也发生了显著变化。长期的病痛和精神煎熬让我变得异常暴躁,不知道是肝病影响了我的情绪,还是这种暴躁的性格反过来加重了病情。日常生活中,我对琐事失去耐心,容易因小事恼怒。这种性格上的变化逐渐影响了我的人际关系,许多原本可以简单解决的矛盾被放大,甚至酿成无法挽回的冲突。这种恶性循环不仅加深了我的孤独感,还让我感到更加无助,心理负担也日益加重。
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压力和孤独感不断积累,可能是我后来患上重度抑郁症的根源。每次面对疾病和生活的不如意,我都感到心理防线在逐步崩溃,最终难以承受。这种持续的精神压力不仅带来了深刻的心理疾病,还进一步恶化了我的身体状况,形成身心交互影响的恶性循环。抑郁症不仅让我在情绪和行为上倍感挣扎,也使我在处理日常生活和维系人际关系时更加困难,进一步隔绝了外界的支持和理解。
在日本留学期间,由于身体状况欠佳,我几乎没有涉足社会工作,除了早年与一位姓王的同学在学生食堂共事几个月洗碗的经历。我接触的日本人主要限于教研室的师生和少数同窗。然而,即便是在这有限的交往中,也有两位日本朋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中一位是与我同届的稻垣英树。他与我在同一研究室,是一位身高约185公分、体格魁梧的青年。在当时的日本,他算是非常健壮的人。他性格温和,待人友善,对我这个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尤为关心。稻垣君不仅在我生病期间专程探望过我和家人,还曾多次帮助我的前妻联系指导教授。无论是我住院还是参加硕士答辩,他都会开车接送,并在平时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他常到我位于广岛西区的家中做客,每次都会带些小礼物,并耐心陪女儿玩耍。他硕士毕业后去了东京工作,我们之后还见过几次面。遗憾的是,自1994年我回国后,便失去了联系。他是一位我至今怀念的好友,我真心祝愿他生活幸福美满。
另一位是研究室的助教授,他只比我年长两岁,专业方向是浮游动物分类,与我的研究领域没有太多重叠。尽管如此,他待我非常友好,我们谈得很投机。他父母家离我住处不远,因此常来我家做客。他和稻垣君都很喜欢我前妻做的菜,傍晚时分常会相约来吃晚饭,饭后聊聊天,久而久之,我们成了至交。我回国后曾邀请他来中国进行学术访问,并开展过两三次合作研究。
这位助教授工作非常勤奋,基本功极为扎实。他在实验室中几乎随时都在观察标本。他为了研究小型浮游动物的食物链,自学了潜水技术,常自费带研究生去冲绳等热带海域采集样本。有一次,他在中国东南某港口采集样本时,协助研究外来物种的入侵问题。当地一位教授请他鉴定货轮压舱水中的浮游动物样本,他几乎不用查阅书籍或图谱,就能鉴定出绝大多数物种。其间,他发现了一种不认识的小型桡足类动物,认为可能是新种。回日本后,他证实了这一发现,并以合作论文的形式发表了成果。
从他身上,我深刻感受到日本科学研究的严谨与扎实。正是这种基础扎实、追求精益求精的态度,使得日本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在自然科学领域斩获了20个诺贝尔奖。他们将科学研究视为一生的事业,并以此为荣,这种精神值得敬佩与学习。
我的日本经历虽然看起来有些凄凉和苍凉,但在不幸中也能找到些许幸运的慰藉。首先,我得到了几乎是世界上最好的治疗,同时也遇到了许多好心人的帮助与关怀,这是我感到无比感激的地方。比如,我的房东早就打算将广岛西区的那栋房子出售,以便在他工作所在的吴市建一栋新房子。然而,为了不影响我们的生活节奏,他一直推迟了这个计划。即便他去世后,他的夫人依然坚持他的初心,直到我们回国后才卖掉那栋房子。在那五年半里,日本的泡沫经济破裂,地价持续下跌,房子的价值可能缩水了不少,但他们依然无怨无悔。这份善良和体贴让我铭记在心。
谈到普通日本人,我深感他们的素质整体上非常高,而且普遍具有良好的科学素养和社会教养。比如,那时的日本人普遍知道乙型肝炎主要通过血液或性接触传播,日常接触和饮食并不会造成传染。有一次,我们教研室的同事聚餐,庆祝年终将至。那次我们吃的是牛肉火锅,类似于中国的火锅,需要用筷子夹肉片或其他食材在锅中烫熟,然后蘸碗里的生鸡蛋吃。我担心同事们对我这个乙肝患者有所忌讳,于是特意用两双筷子,一双用来夹食材放入锅中,另一双用来吃。我那位副导师看到后,立即纠正我:“不必如此,和大家一样只用一双筷子即可,不用给自己设限制。”他这么说,是为了避免我被特别对待,让我感觉自己与大家无异。这一细节让我感受到深深的温暖和尊重。
还有一次,我和几位同学一起去吃广岛非常有名的一种炒面。当时我刚出院不久,食量大减,点了一份炒面吃了一半就再也吃不下了。我犹豫着是否要浪费时,一位柔道运动员出身的同学,食量很大,吃完自己的一份后,直接对我说:“扔掉浪费了,给我吧。”说完他毫不在意地把我的剩菜吃光了。这件事让我感动了好几天。在我看来,这种毫无忌讳的举动不仅体现了他对我的尊重,更重要的是,他用实际行动传递了对人与人之间平等的珍视。在许多文化中,或许因为对疾病的误解和偏见,这样的事情是难以想象的。
这些经历让我体会到,日本人对他人感受的重视远远超出了对传染风险的担忧。这种尊重和包容让我深受感动。
在日本的六年半时间里,我还有一个深刻的感受,那就是我从未见过两个日本人在公开场合吵架或发生激烈争执。我并不是说日本人之间没有矛盾,而是无论分歧多么严重,他们都不会在公开场合表现出激烈的情绪。例如,我的副导师与助教授关系并不融洽,但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公开的争吵。1994年3月,我的导师退休后,副导师升任正教授,而那位助教授选择提前调到临海实验场工作,以避免正面对抗。这种处理方式看似回避,却也体现了一种不伤害彼此的智慧。
有人可能会认为,这种做法是一种虚伪的表现。但我认为,这种“虚伪”未必是坏事。它不仅可以避免伤害对方的感情,更重要的是保护了自己,维持了社交关系的和谐。遗憾的是,我在日本的六年半里并没有学会这种“虚伪的智慧”。反而,总是将争吵和对抗视为一种“英雄气概”。许多时候,我在一些不值得争执的事情上寸步不让,结果导致自己在后来工作生涯中多次碰壁,甚至遭人算计和陷害。
这些经历让我明白,处理人际关系不仅需要原则,更需要柔性与智慧。所谓的“退一步海阔天空”,有时并非软弱,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成熟。若我能早些领悟这一点,也许许多遗憾都可以避免。但正是这些挫折,让我更深刻地体会到包容、理解和谦让的重要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