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版序言
人们背离荒野已经太久,荒野正日益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把背弃荒野看作人类的使命,把走出荒野看作人类的进步,甚至,把从地球上彻底清除荒野看作人类社会的伟大胜利。人们在背离荒野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终于走到今天,走进了现代化大都市,走进全球电子化、市场化的无形网络,走进一个完全被钢铁、水泥、塑料、化纤、无线电磁讯号壅塞的生存空间。然而,在这样的生存空间里,人们却遇到始料不及的麻烦,不但基本的生存条件遭遇严重的破损和污染,甚至人类的本能与天性都已经背离自然,变得畸形、乖张起来。
如今人类驾驶的现代化重型战车不但没有止步,反而以更高的速度向着未知的前方迅猛冲刺。最近横空出世的电子技术ChatGPT,仅在数日之内就展现出巨大功能,获得了巨大效益。以往我们形容社会发展之快常说“一天等于二十年”,原以为不过是一句夸张的大话,如今俨然已成为真切的现实。
据说ChatGPT技术已经可以替代许多人类的功能,有可能成为地球上与人类并驾齐驱的“新主体”,与人类平分天下。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那天傍晚,我在豫西庙底沟仰韶文化遗址徘徊许久。这是一块三面环水、一面临壑的台地,白云悠悠,阳光朗照,绿树成荫,芳草萋萋,清风徐来,鸟雀时鸣。我想,就是在这块曾经是荒野的土地上,我们的祖先仅仅靠几块打磨过的石头、一盆日夜不息的炭火,加上一些泥巴烧制的陶罐、树枝编成的筐篓,竟然生养蕃息持续上千年!
从这片荒野出发,人们走到了今天。
拥有摩天大楼、高速公路、无人机、宇宙飞船、核武器、生化武器、电子计算机、远程导弹、人工智能、转基因生物技术的现代人是否还能够稳妥持续一千年、五百年,已经成为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如果按照“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发展速度换算,人类今后的五百年就等于往昔的十八万两千五百年。照这样的发展速度,人类社会真的能够持续发展五百年吗?
也许,由于相互之间逞强斗狠,在核大战中同归于尽;
也许,由于穷奢极欲的高消费将资源耗尽,终被打回原形;
也许,由于瘟疫的品级年年攀升,所有辉煌成就统统归零;
也许,人类努力创造出一个“类人主体”,让自己丧失做人的意义和价值;
也许,地球生态被彻底消费成为废品后,人类迁移到另一个星球,开始新一轮的破坏。
这应该不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进入新世纪后的这二十年,紧随着科技高速发展、财富日益增殖的是惨烈的战争,凶险的瘟疫,是大气升温、物种锐减的生态危机,是江河日下的道德沦丧,实在容不得地球人再自我陶醉、自我麻痹下去了。
轴心时代的精神还在历史的幽深处熠熠闪光。
东方哲人老子有言: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他又说: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地球是一个生命共同体,而人类只是其中的一员。被科技武装起来的现代人类如果无视万物的存在、只顾一己的私利而穷奢极欲、为所欲为、一意孤行,最后的结局注定只能“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所谓“荒野”,其实就是地球上那个原生态的生物圈,是包括人类在内的自然万物的“根”。对待荒野的态度,就是对待天地自然的态度,也是对待人类自己本心与天性的态度。
老子早就感叹过荒野的恢宏伟大:“荒兮,其未央哉!”并指出人类扎根、护根的重要:“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现代人轰轰烈烈的“拔根”行动,注定要遭遇凶险。
古代中国无论民间或文苑的诗人都曾经表达过对荒野的亲情与敬畏:“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只是没有人把诗人们的“即景生情”当作天地间的重大议题。
被誉为大地哲学之父的利奥波德(Aldo Leopold)曾指出:“荒野是人类从中锤炼出那种被称为文明成品的原材料”,“了解荒野的文化价值的能力,归结起来是一个理智上的谦卑问题。”“只有那些懂得为什么人们未曾触动过的荒野赋予了人类事业以内涵和意义的人,才是真正的学者。”“这个世界的启示在荒野。大概,这也是狼的嗥叫中隐藏的内涵,它已被群山所理解,却还极少为人类所领悟。”
被人们誉为“荒野哲学家”的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也曾强调:“荒野是一个活的博物馆,展示着我们的生命之根。”只有在荒野里才蕴藏着这个世界的希望,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护我们的这个世界,只有在荒野中我们才能重新找回理智和信仰。
尽管先知先觉们一再敲起警钟,在我们生存的环境中,荒野仍在继续远离我们而去,甚至一去不再复返。如今,在我们的视野里已经再也找不到一块没有车辙的土地,一块没有电线的天空,甚至很难看到一处没有人工介入的树林。大气中弥漫着汽车释放的甲烷,海洋中沉积着工业排放的重金属甚至核废料,太空中穿行着密集的电磁讯号,就连神圣的喜马拉雅山上也开始被丢下成堆的垃圾……荒野,就这样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一点一点消失。
荒野遭逢的厄运,根本上还是肇始于人类本真之心的变质;就像现代都市里地面的硬化总是伴随着人们心肠的硬化一样;就像我们国土上大江小河的污染总是伴随着大、小官僚的腐败一样。说到底,荒野的悲剧也是人心的悲剧,人们终也走不出“天人感应”或曰“天人互动”的宿命,不同的只是不同时代的不同表现。
所谓保护自然,所谓善待荒原,也许还必须首先从矫正我们自己心灵的源头做出反省。
自然中的荒野在漫长的岁月流逝中已经印记在人类的心中,荒野就是人类太初洪荒的原始积淀、种族的集体潜意识。也是内心的一些情绪和意象,一些眷恋与回忆,一些岁月的散落碎片、一些故土的斑驳陈迹,一些过往的淡淡忧伤、丝丝苍凉。那就是我们心中的旷野。
于是,荒野也就成了一个隐喻,一种精神生态意义上的隐喻。
像那渐行渐远的大自然中的荒野一样,心中的旷野也是我们每个人生命的源头、心灵的故乡,是我们原始的体验、鸿蒙的感受、混沌的思绪、朦胧的憧憬。那又是一种无语的念想、执著的守望。那也该是我们每个人的精神栖息地。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潜伏着一片心灵的旷野。如果你能够暂时躲开喧嚣的市声,排解掉日常的焦虑,以宁静、恬淡的心态回顾一下自己的生命、追忆一下自己的童年、重温一下早已飘逝的梦幻,你也许就会回到那片蓊郁浩茫的旷野,那既是寻归荒野,也是心灵的返乡。拯救的希望或许在于:当人们开始感慨荒野的消失、追忆荒野的存在时,荒野便开始重归人的心灵,开始在人们的精神生活中复苏。
《寻归荒野》是生态文学批评家程虹教授在2001年出版的一本书,书中指出:“寻归”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走向自然,更不是回到原始自然的状态,而是去寻求自然创造化育的奥秘,让心灵归属于一种像群山、大地、荒漠那般沉静而拥有定力的状态,为这个浮躁不安的现代社会找回安身立命的定力。
挪威生命科学院女教授蒂格松(A. S. Thygeson)在最近出版的一本书中,也对荒野被人类侵蚀殆尽深表忧虑。这位女科学家是一位现实主义者,她认为“世界已经被人类不可逆转地改变了,我们必须共同找到前进的道路。”
逆转的确已经不再可能,而照直前进只能越陷越深。
唯一的出路是重建,重新构建人与自然的和谐、现代与传统的和谐。启蒙理性犯下的一个错误就是将以往的社会视为昏沉的黑夜,将现代社会视为光明的白天。庙底沟先民们过的日子在启蒙思想家们看来更是漆黑一团,更应该弃之不顾。
其实,有白天,有黑夜,才是地球这个天体正常的运行法则。像纽约、东京、上海这样人工制造的不夜城,显然是违背自然规律的。中国古代首席哲学家老子深知其中的道理,遂讲出“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的至理名言。
人类社会的和谐发展,也应该遵循“知白守黑”的宇宙精神。
如果荒野属于暗夜,城市属于白天;远古属于暗夜,现代属于白天;心灵属于暗夜,科技属于白天;我们就没有理由排斥、舍弃其中的任何一方。
在未来人类生活中:荒野与城镇、牛车与汽车、人脑与电脑、佛祖与物理学、孢子卵子与电子量子、婴儿的咿呀学语与ChatGPT的油嘴滑舌都是可以共存的。
这样的话,地球人类或许才有可能持续活上五千年、五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