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逃
终于放暑假了,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开始实施我的完美计划:独自一人,半夜里悄悄离开家,去省城西安找妈妈。
我说这个计划完美是有充分理由的。一是现在刚放暑假,时间非常充分,也不耽误学习——南秋人说得一点儿没错。二是现在是夏天,晚上睡在露天也不冷,不用盖被子,随便捡个破凉席,或者几张报纸什么的铺上就成。三是吃喝也没一点儿问题,因为我有三百块的压岁钱。四是我和妈妈去过城里好多次了,有名的地方我都去过,不会走丢。五是我已经八岁了,分得出好坏人,不会上人贩子的当了。六是我们家在白鹿原最西边,虽说是农村,周围全是农田,但也归省会城市管,我不用坐车,不用担心被小偷偷钱,走小路土路,下两道坡,就直接到中心城区了。然后边逛大街边走,很快就会走到城墙根一带。
总之,我觉得这个计划理由充分,因而相信它完美无缺。况且,八岁的小孩一个人创天下也不是没有先例。村东头的胡子爷爷,小时候,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个人偷着把家里的衣服卖了几件当路费,先在省城逛了半个月,后来找到了在食堂蹭饭和在医院过夜的窍门,就又逛到BJ去了。尽管回来时人瘦得皮包骨,但十里八乡的人,没有不佩服他的。因为全镇上几乎没几个人去过BJ,能去过BJ是一件很骄傲的事情。所以姥姥曾抱怨有北京人在车站上很盛气凌人,目中无人地大声嚷嚷:“让一让,BJ的!让一让,BJ的!”仿佛北京人很优越,不用排队似的。再说,那时候什么生活水平什么条件啊,哪能跟现在比?所以我一个人出去根本不是问题。
我说干就干。先假装要找一本书,让奶奶给我开了我家的门。奶奶让我自己一人在家里找,说找完后给她说一声就行。我家和奶奶家并排,紧挨着奶奶家东边。奶奶家是三间两层的楼房,我家是新盖的三间平房。本来要加盖二层的,结果都让爸爸赌博彻底玩完。有一次,妈妈知道了爸爸赌博的窝点,拿着棍子去找爸爸,说非把爸爸的腿当场打折不可,她宁可养活个残废。可有人给爸爸通风报信后,他早早翻人家的后院墙逃走了,过后还不停地抱怨妈妈冤枉了他。
爸爸每次外出,都会把家里的钥匙留给奶奶。所以我们家对奶奶爷爷,甚至伯伯伯母来说,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奶奶经常把我家当她自己家一样乱放东西,随便出入。这让妈妈很不爽,妈妈说她总感觉这个家不是自己的,没有任何的主人感和隐私可言。
晚上,我早早先睡了,奶奶说我是白天玩得太累了。我承认这是事实,但最主要还是为了明天早点起床,最好是半夜里就醒来,趁爷爷奶奶还深睡的时候,就偷偷离开家。可我还是睡得有点沉了,幸亏爷爷大手大脚地上厕所惊醒了我。我知道,爷爷上厕所的时间一般都是在四五点的时候,奶奶一般是六七点天已大亮的时候,于是,我虽然醒了,却仍装着正在酣睡。
过了一会儿,爷爷的呼噜声开始震天动地,而奶奶和爷爷的鼾声此起彼伏,彼此呼应。于是,我便放心大胆地拿了衣服,提着鞋,轻手轻脚地去开门。可当我刚把门位开一点缝儿时,爷爷却翻了个身,脸正好朝着我这边。我感觉他在直勾勾地盯着我,心想这下死定了,结果他哼哼了两声后,又很快打起了呼噜。
我悄无声息出了门,穿好衣服和鞋子,从院墙缝里,摸出白天藏好的三百元压岁钱,然后沿着村西的大马路,一口气跑到西坡口。
公路上汽车不断,还有路灯,再加上这时天已微明,外边一点都不黑,跟大白天差不多,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什么都不用害怕了。我不仅不怕,还非常高兴,因为我相信,我有预感,我会很快找到妈妈的。
下坡时我走较陡的小土路。小土路近得多,十五里的下坡公路,我走小路应该用不了一个小时。
很快就来到了繁华的城市街区,这里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像过节一样热闹。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有熟人会及时发现我,我便突然有种鸟儿飞出笼子的感觉:完全可以自由飞翔了!真是爽歪歪!
一大早,大路两边商店外的一些小广场上,有老大妈在跳广场舞。妈妈不可能和这些人跳,妈妈只在我们镇文化广场跳,和她年龄相仿的人跳,所以我用不着在老大妈的队伍里找她。
早上八点多的时候,太阳又红又热,我又累又饿,就在路边的一个早点摊上,随便买了两根油条,一碗豆浆。我给钱的时候,收钱的老板大发感慨:“现在的人真是有钱!这么小个碎娃,买个早点,随便一掏就是一百元的大票子!”
吃完早餐,我开始往南门广场走。南门广场是省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方之一,过年过街的好多活动都爱在那里举行。今年正月十五,妈妈还带我在那里看过灯展,我相信,妈妈肯定会喜欢去那个地方。
我不坐公交车,因为那样是不可能找到妈妈的。我沿着七路公交车的线路直直地往前走。
过了东河,过了玩具城,又过了卫星测控中心,再过了新湖公园,就到了南城墙根下了。
城河两边都是城河公园,其实也是窄长的广场,这里随处都是跳广场舞的。已经大半早上了,大妈们还一直在跳。这些人真是幸福,不用上班,不用上学,他们有几千块的养老金,吃穿不愁。比起农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些人仿佛是另发达国家的人。
我沿着城河公园边走边看。跳舞的几乎全是老大妈,年轻女人太少了,所以我要仔细观察的人并不多。
在解放门外东边的一个小广场上,我突然看到一个年轻女人,高高的,瘦瘦的,腿很长,还有她跳舞的姿势,从远处看很像妈妈,我激动得差点儿喊出声来。可当走到跟前细看时,才发现她根本不是妈妈。她的眼睛太小了,还不是妈妈的那种丹凤眼。我想也是,妈妈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她也不可能一大早的来跳广场舞,她跳舞一般都是在晚上。
天气很热,我把长袖衫脱下来,像裙子一样绑在腰间,沿着树阴,继续前行。等来到南门外的大广场时,已是吃午饭时候。跳广场舞的老大妈们都走了,广场上空空荡荡,偶尔有人经过,没戴帽子没打伞,用手挡在额头上,急匆匆地走着。广场大片大片白花花的地面上,热浪像白色的火焰似的腾腾燃烧。这种时候,妈妈当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又热又困,广场上空无一人。我离开南门广场,来到有名的小吃街,买了一大碗凉皮,就着两个肉盒子,吃得旁边的人直朝我瞪眼睛。我也感觉可能买得太多了,可我就是太饿了么!果然,两个肉盒一大碗凉皮,一转眼就吃了个一口不剩。吃完后心想,还是城里好啊,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因为小吃街通宵营业,晚上都不关门。
吃饱后,想着还是去城河公园,那里有很多的长座椅,而且还多是在树阴里,所以可以在上面睡觉。于是,又买了两瓶矿泉水,以防天热太喝。本想买瓶可乐的,但还是节约点好,谁知道找妈妈要花多长时间呢,钱两下花完了怎么办?
饥了困,饱了闷,不饥不饱最有劲。可能吃得太多了,脑子一下子昏昏沉沉起来,而且,昨晚本来就跟没睡一样啊。
广场北端,城墙根下,城河边,树多树大,枝叶浓密,树阴厚重,还有徐徐野风,比没有空调的屋里凉快多了。我选了一个树阴里较长的座椅,把长裤折叠起来当枕头,把长衫裹在肚子上,把矿泉水放在座椅下,然后蜷缩在长椅上,放心安稳地睡起了午觉。
这一觉睡得好香好香!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锣鼓声惊醒,猛一下坐起来,迷瞪瞪向四下里张望,感觉像在梦里一样:这是什么地方啊,这是什么时候啊,那些人敲锣打鼓干什么,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会睡觉……
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再次向四周看了看,终于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