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后事
那家男人乃是坊中更夫,那日大约三更时分,他巡逻至附近,隐约听到几声喊叫,嘈杂了一阵,却不知从哪处发出。
岳不群心中一动,更夫身份让他有些启发,治下发生命案,若是有些许线索,必然在官府中可探得一二。
于是乔装打扮一番,扮成读书之人,来到附近衙门,向门口衙役守卫使了些银子,方才从中问出些眉目来。
那衙役初时不耐烦,碍于岳不群读书人模样,便未出言相斥,待到岳不群拿出银两,方才将岳不群拉至一旁,说出了一件事来。
前几日,衙门确实接了一桩命案,正是发生在程远所住的这处院子,天亮时,他奉命前去收敛尸体,发现那几名死者,乃是外地盐贩。
根据现场痕迹,衙门有经验的衙役推测,应当是酒后起了内讧,却不知是同归于尽,还是凶手另有其人,逃脱掉了。
如今成了一宗悬案。
岳不群谢过衙役,又颇为肉痛地使了些银子,方才从衙门中将那几人尸首取出。
查看之下,只见尸首上伤口不多,却是极深,显然是猝不及防之下,骤然遇袭,与先前衙役内讧之说,倒也相符。
岳不群望着尸首,向程远道:“如今你大概也无处可去,不若将你师父们一并带上,随我返回华山,届时在华山择一风景秀丽之处安葬,如何?”
程远闻言有些茫然,一时只觉天下之大,竟无他一个小小孩童的容身之处,前辈所言,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不由点了点头。
岳不群便雇人买了几具棺木,收殓了程远师父几人,又雇了人伕将棺木抬到车上,向华山进发。
车子行得不快,于是当晚在渭南歇了一晚,直到第二日傍晚时分,方才来到华山脚下。
岳不群择了处风水颇佳之地,与程远将其一一安葬。
待要篆刻碑文之时,岳不群转头看向程远,问道:“你师父、师叔们的名字,你可知道?”
程远自见到尸首后,便自浑浑噩噩,恍恍惚惚。
此时被岳不群询问,方才稍稍回过些神来,低声答道:“自然是知晓的,我师父姓罗,名小六,师娘叫林秋萍,师叔名叫鲁不凡……”
岳不群闻言,心中却是一震,这几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思索半晌,终于自记忆深处,找出了这几个名字来:当初在华阴酒楼中,他与宁中则还曾与这几人喝过酒。
难怪他一直觉得这几具尸体,隐隐有些面熟,还道是自己脸盲之故,瞧谁都似曾相识。
忽然想起一事,向程远问道:“你可还有个师兄?”
程远顿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岳不群在向他问话,有些奇道:“前辈如何知晓我田师兄?不过他平日里总是不大理我,还常常向师娘告状,我不太喜欢他。”
说完又恍然惊醒,道:“说来也怪,方才只顾着伤心,未曾发现,这尸首中却是没有田师兄的。”
说到这里,程远微微有些振奋,道:“莫非师兄他也逃出去了?却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岳不群心中已是隐隐有了一种猜测,这凶手极有可能便是程远口中的“田师兄”。
不过倒也未必,终究无凭无据,只是他的猜想,须得当面问清楚才好。
若是以未来之箭,射今日之盾,难免有失公允。
这其中缘由,却不必让年仅六七岁的程远知晓,待来日水落石出,再与他详说不迟。
于是温声道:“确也有此种可能。”
程远得岳不群这一肯定,神色不由为之一振,显然因为尚有亲近之人可能活着,而心下稍安。
此时匠人已在碑上刻好名字,程远在几块碑前,一一叩了几个响头,面上终于留下泪来。
待程远情绪稍缓,岳不群上前将其轻轻扶起,拍去身上灰尘,和声道:“且随我上山去吧。”
程远抬手抹去眼泪,重重点了点头,又悄悄伸出手来,紧紧拉住了岳不群衣袖。
行至华山近前,程远仰起小脸,方才看清奇险峻峭的华山,忍不住长大了嘴巴。
口中喃喃道:“前辈,这山这么高,我们能上去吗?”
岳不群微微一笑,自矜道:“《山海经》有云‘太华之山,高五千仞’,虽有夸大之处,但‘华山天下雄’的声名,却非虚妄。”
遂用手指着那上山道路,向程远说道:“虽说山上多峭壁绝崖,素有‘自古华山一条路’之说,然于我习武之人而言,却也未见得有多难。我先带你上去,待你日后功夫有成,便也能上下自如了。”
言罢,将程远负在背上,提醒道:“抓紧了。”便施展轻功,向山顶奔去。
程远伏在岳不群背上,只觉骤然如腾云驾雾一般,心中巨震,不由紧紧抱住眼前脖颈,初时尚且害怕,紧紧闭着双目,不敢去看身侧那万丈深渊。
待行得一阵,发现每当以为要跌入深渊之际,岳不群总能于某处一踏,不知怎地便又复返石阶之上,似乎也并非如想象中那般凶险。
于是渐渐不再害怕,睁大黑漆漆的眼睛,四下打量这平生难得一见的奇景。
山风习习,松涛阵阵,如在仙境。
来到玉女峰上,岳不群轻轻将程远放在地上,牵着他来到“有所不为轩”外。
轻轻推开屋门,只见宁中则正柔声轻唱,缓缓推动着摇篮,摇篮之中,岳灵珊正吮着小手,睡得香甜。
才数日未见,岳不群却觉女儿似乎胖了不少。
宁中则听得岳不群动静,面色一喜,方欲扑向岳不群,却见岳不群身侧尚有一幼童,便又生生止住脚步。
嫣然一笑,道:“师兄,你回来了。”
岳不群上前握住宁中则双手,柔声道:“辛苦了,这几日如何,珊儿可还乖巧?”
宁中则点了点头,指着摇篮温柔笑道:“你女儿这几日胃口极好,睡得也香,方才刚睡下,这会还未醒来。”
又见程远站在一旁,神情颇为拘谨,便蹲下来和声问道:“你好,你叫甚么名字?”
程远见宁中则和蔼可亲,神情稍缓,恭敬回道:“回前辈,我叫程远。”
岳不群摸了摸程远脑袋,笑道:“不必拘束,这是我妻子,名叫宁中则。”
接着便将程远来历,向宁中则大致讲述了一遍。
宁中则方才有了灵珊,母爱正自泛滥,闻得程远之事,不禁怜意大起,几乎落下泪来。于是将程远揽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道:“好孩子,苦了你了。”
虽然才是第一次相见,程远此时只觉这宁前辈实在是天下第二的大好人,而岳不群自然是第一。
当日他自家中逃出,一路所遇之人虽不少,却未有如这两人般对他关心照顾。
短短数日,饥寒冻饿尚且不提,冷眼恶语反倒收获颇丰,这也是他当初为何一意离开府城的重要原因。
年龄小归小,对于这世间的冷暖反倒更为敏感。
宁中则站起身来,望着眼前的小小孩童,心中忽而生出一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