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鹿
一眼望去,这座外表用加州红松装修的浅棕色餐馆,有着低矮的屋檐,白色木格的玻璃窗和向上倾斜的红色屋顶。它的背面,是白雪覆盖的山林。远处的阳光下,只有三三两两的汽车在公路上寂寞地流动着。
“到了。”凯尔睁开眼睛,从车座上直起身子,“这个出口就是。”
他睡了不足一刻钟,但对于一个会工作同时也善于休息的牙科医生,已经足够了。他夸张地睁着眼睛,望着窗外,望着那幢红顶的房子。
“布莱克一定在等我们了。”我说。
凯尔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看了看表,“三点了。开了两个多小时。”
我把车开出公路,停在餐馆门前的砂石停车场上,嗅到了一股烤肉的香味儿。布莱克是这家餐馆的老板,也是凯尔的同乡。据说,这家餐馆虽然远离闹市,生意却很兴隆。除了布莱克有一手高超的烹调技艺外,经营上也体现了一种新颖、独特的风格。从一帧简单的菜单里,人们还能见到一些野味的名称,尤其是这里烹调的鹿肉,绝非一般餐馆里能吃到的。
每逢周末,在这荒山野岭中,人们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进堂那两扇木门,不断被顾客们推开又关上,刚一关上,又被推开,门铃发出柔和悦耳的声音,布莱克就像老朋友一样热情地招呼着每一个人。许多顾客已经习惯了固定的位子,这样他总是能在固定的时间里迎接着固定的客人,他们坐在固定的地方,吃着各自满意的食物。在布莱克先生眼里,这是十分有趣儿的事。
凯尔还说,布莱克是个猎鹿的老手,他的胃开过刀,有个漂亮的女儿什么的。不过,在没见到此人之前,凯尔的介绍并不会使我对他产生什么仰慕之情。
每次我去凯尔那间别致的牙诊所看牙时,没有病人,我们总会闲聊。除了牙的健康保护问题,也会谈起诸如狩猎钓鱼什么的。我们的对话有时是这样开始的:“不知为什么,我见到鹿常常会忘了开枪,距离越近越会这样。”凯尔拿着端枪的架势,“我就这样对着——就这样,看着它们成群结队地离开。”
“你这哪是打猎。”我摇摇头,“不过这种动物实在漂亮。”
“有一次我见两只鹿在那里吃草,我端着枪却想起了我的照相机。”他说着自己笑起来,红扑扑的脸拧成了一团,就像北卡州出产的红皮土豆。
日久得知,凯尔的祖父就有狩猎的嗜好。我故乡的人们,就好捕善猎,今天我仍有等大人狩猎归来的记忆。那时做梦,都会梦到在戈壁上追猎一群黄羊,或是在胡杨林里寻踪一只狐狸。
餐馆里这时还没有什么客人。一位体胖的中年女人正在对门的柜台里算账。左边是两间相套的餐厅,右边有个酒吧,吧台前是一排包着牛皮的高木凳。
“嗨!凯尔,”随着门铃的响声,那位中年女人抬头看见了我们,“布莱克在等你们呢。”她说话的同时也向我这个陌生人点头示意。这该是布莱克先生的太太了。
“你们好!我的朋友。”布莱克这时也从厨房里迎了出来。
他说话有点鼻音,中等身材,是个看着很结实的中年人。他把油腻、潮湿的手握在了我的手上,同时说道:“欢迎你!现在正是猎鹿的季节。”他说话时,那双闪动着热情的眼睛,在我和凯尔之间欢快地移动着。
布莱克把我们带进了左边的餐厅,在临窗的一处桌位上,我们进入了猎鹿的话题。布莱克属于健谈的人。“动物是神秘的,”他说,“有时你不得不承认,它们具有某种人类不具备的能力。所以没有把握的目标我是不打的。”他边说边举举手,叫招待员送来了柠檬茶。后来他告诉我们,周末餐馆很忙,不然也很想陪我们去山里猎鹿。他说完交给我们一把他家的房门钥匙,叫我们打完猎明天再走。
“尝尝我做的鹿肉吧。”
布莱克微笑着起身去了厨房。凯尔脱下大衣,去了洗手间。
室内暖烘烘的。在斜对面有一个石砌的壁炉,火势正旺,木头噼啪作响。壁炉上方有个鹿头的标本,鹿角向上展开,如同活鹿一般,欲从那暗墙下的火光中走来。四周的墙上挂着许多与主人生活有关的东西,从家族早期移民的黑白照片,到如今的彩色留影,分门别类地镶在镜框里。一些体现着往日生活的拙朴的用具,以及古老的猎枪、华美的皮革、雪橇等等,似乎所有与主人生活有关的东西,都用来装饰了餐馆几乎所有的墙面。这一切都体现了主人的趣味和满足。而马灯摇曳的光线,合着怀旧的音乐,似乎把人带进了美国早期的年代。
进堂对面的酒吧台前,不知何时来了些客人。一位看去二十岁左右、身材颀长的女孩儿正在为顾客调酒。她身着一件乡间式样的短袖连衣裙,十分娴雅大方。她微笑着——即便是表情平静时也总带有一种愉悦的神情——把酒、果汁,以及苏打水混合在一个透明的器皿里。吸顶灯集中的光束勾勒出她脖颈的曲线,使她修长的手臂白皙中泛着亮光,她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当她轻轻将它们甩向身后时,便露出了脸蛋秀美的轮廓。她偶尔弯身时,发丝又像流沙般重新滑落。由于每次她头部都习惯地向右倾斜,头发总是滑落在我这一边。那重复的动作,似乎是有意为了一个重新将那长发甩向身后的姿态似的。不过那姿态十分优美,并无造作之感。她细长纤柔的手形,会使你想起那些不朽的艺术品。当她用一支银勺搅动着高脚杯中橙色的液体时,我看那几双食客的眼睛都到了聚精会神的程度。
“你在看什么?”我似乎是被凯尔唤醒,不知何时他已经从卫生间回来。
“噢,她是谁?”我问道。
“布莱克的女儿——埃米。”凯尔说着转身循着我的视线,然后转过来,“像只漂亮的小鹿,”他笑着说,“没有什么比青春更美好了。”
凯尔说着把漂着冰块的水送进嘴里,冰块发出碎裂声……小鹿?这个比喻倒很贴切。可我这种人,凡是美的事物,虽然不能视而不见,却总会极尽所能地去找出美中的不足。然而,眼前这位女孩,她的美貌一目了然。
女招待从托盘里拿出马铃薯泥,把色拉油拌的凉菜端到了桌子上。在这些用厚坯粗瓷的盘碟盛着的食物中,有一盘煎烤的鹿肉,这块鹿肉平摊在盘中一片绿菜叶上,上面浇着一种近乎神秘的红绿相间的调汁。据说,这些颜色像颜料一样饱和的调汁,都是以天然植物为原料加工而成的。名不虚传,鹿肉烹调得十分地道。
窗外的太阳已向西斜去,远处的高速公路上反射着白光。当我们要离开时,餐馆里已陆续来了不少客人。布莱克还在厨房忙乎着,酒吧台前那些牛皮凳上又多了几位客人。那个叫埃米的女孩儿更加忙碌了。她颀长的身影,直到我们走出门口才被一个男人的背影挡住了。
离开餐馆不久,我们就找到了布莱克家隐蔽在山林深处的宅子。我们把汽车停在院子里,便开始换羽绒服,整理枪弹。
“你看我穿得是不是太厚了点?”
他说着,正费力地拉着他的连身猎服胸前的拉链。
“太棒了!这样就冻不透了。”我看他鼓得像只熊。
“今天走运,也许我们会碰到麋鹿呢。”他在把一包黑火药倒入一支前膛枪的枪管里,“我祖父就是用这把老枪打到过一只八百多磅的麋鹿。可现在没人会鼓弄这种老枪了。”他一边说一边往枪管里放入铅弹,用一根铁条在枪筒里捣来捣去。他那顶橘红色的帽子歪向一边。
一切就绪了,我们顺着一条结冻的河床向山谷走去。山林里一片银白,柔软的雪地在脚下沙沙作响。走出山谷,太阳在山脊上留下的最后的余晖也已消失,前方这时出现了一块空地,封冻的河床,在空地上蜿蜒伸展到远处的林子里。我们选择了河左岸的山坡,这上面长了不少的松柏和高大的橡树,这儿能俯视到整个下面。为了预防凯尔的猎枪意外走火,我选择了一处左右有两棵粗大橡树的位置,下面是一块空地和那条冻结的河床。这时凯尔也在距我右边不远的地方停止了走动。
就这样,过了很久也没有动静,干枯的残叶在树干上发出瑟瑟的响声,时间也缓慢了下来。就这样,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可当我把一块口香糖放进嘴里时,就听到了一些异常细碎的声音掺杂在风里,这声音由我左边的橡树后方传来,我轻轻打开枪机,侧身靠着树干,慢慢把枪举起,对着声音渐近的方向。这时,在斜坡的上方出现了一只白尾鹿,月光下,它敏捷地在前面一个低洼处轻轻一跳,下了坡,不见了。过了不一会儿,又出来了第二只、第三只……我沉稳地瞄准了其中的一只——就在这当儿,突然从我靠着的橡树后面走出一只公鹿,我迅速把枪口转向它的头部,同时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我定睛一看,却见这只鹿腾起身子蹿下了山坡。
“打中了吗?”林子里传来凯尔急切的喊声。
“这么近,怎么会没击中呢!”当我朝坡下望去时,那只鹿已经躺倒在那里。
“打中了——凯尔,打中了!”我兴奋的喊声回荡在山林里。我追下去,但不等我靠近,它又重新跳将起来,奔向河边,从河床上一跃而过。
“哪儿?鹿在哪儿?”凯尔提着枪从林子那边赶过来。
“血!看。”在鹿倒过的地方有些深红的血迹,我用脚拨开松软的雪,下面积了很大一片,“奇怪,它还会有这么大后劲?”我说,“快追!”
“没打中要害,追不上的。”凯尔摇摇头,手里攥着那顶橘红色的帽子。
没等凯尔说完,我就奔向河的对岸,在一块巨石下面,我发现那只鹿正斜卧在那里。黑暗中,我看不清它伤在哪里,只见这只巨大的公鹿,正吃力地侧仰起沉重的鹿角。我举起枪,正要扣动扳机,就在我迟疑的瞬间,它却又挣扎着一跃而起,溅起了细碎的雪花,我惊讶地见它升腾起来,飞跃般地消失在月下溢满银辉的林子里。它奔跑时,四肢收展形成了巨大的跨度,以至在百米之遥的雪地上仅留下了几处窝状的脚印。然而,它那轻盈优美的体态以及跃动的曲线,不可思议地久久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朝着鹿跑的方向赶去,在一片灌木林里我失去了目标。这里新旧蹄迹纵横交错,我转了半天,才在一棵树旁发现一些殷红的血迹。当我重新找到了鹿的去向,便沿着雪地上一些新鲜的踪迹慢慢寻去。
走了一阵,我听到不远处有树枝轻轻拨动的声音,鹿就在前面!它与我一直间隔着一段只需几秒钟就能到达的距离。我加快了脚步。但经过半个多小时的努力,我都没能将这段距离缩短。我的速度无论是加快或是放慢,都一样,都能听到树枝拨动的声音,就在不远处。
林子里明亮了起来。蜿蜒的公路在远处泛着银光,当我听到凯尔的喊声时,才发现我已走了很远,那声音显得十分微弱。我浑身都汗湿了,热气在月光里浮动着。这时,我发现帽子不在头上了。帽子呢?而且,袖口上有个大口子,里面的羽绒少了一多半,我居然不知道。我沮丧地看着两只不对称的胳膊,就像个残疾人。而且,鞋和裤腿都湿透了。裤腿又冻成了硬筒,摩擦出嘎啦嘎啦的声音。
我找不到继续追赶这只鹿的理由了。它大概一时还断不了气。我想,就让它安静地死去吧,虽然树枝拨动的声音仍然清晰可辨,我终于放弃了捕杀它的念头。
回到布莱克家时,布莱克一家还没有回来,我的心情也就平静了许多。我真不希望别人——特别是埃米,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
我进屋时,凯尔正在壁炉边上的一把舒适的靠椅上喝咖啡,面对着电视里的晚间新闻。他见我一进门就问:“鹿呢?”他平伸出一只手,呵呵地笑着。我见他通红的鼻子还没完全缓过来。
“鹿在山上,拖不动。”我掩饰着心中的沮丧,边说边脱下羽绒衣,再把湿淋淋的鞋子,拿到壁炉边上去烤。
“真的吗?”他半天才问,“这么说你打中了?”
“是呀,确实打中了!”我心想,这只该死的鹿总该倒下了吧?
“好!”凯尔从沙发上直起身子,“明天早上我们去抬吧。”他有点兴奋。
“明天?嗯,是呀,我们总不该白来。”
我感到身上松弛下来。凯尔还问我鹿角能不能归他,我怎么会不答应呢?
临睡之前,我似乎还能听到树枝拨动的声音。后来我听到的是车库的电动门升起的声音,接着是布莱克一家从餐馆回来的声音,在他们喃喃的对话声里,我听出了布莱克的声音,他太太的声音,还有埃米的声音。
清晨,静静的山林里充满着倾斜的阳光。我和凯尔一大早就来到了昨天埋伏的地方,阳光下一切都清清楚楚,白色的雪地上狼藉着殷红的血迹。我们沿着血迹走过了河床,经过灌木林,来到了一个山坡下,这里的血迹渐渐地密集起来,鹿蹄迹的跨度也由长变短,接着是鹿卧过的一块被血染红的冰雪,间隔不远又是一处。
“你看那儿。”我望着天空,有两只鹰正在那里盘旋。
“呵!知道了。”凯尔会意地做了一个神秘的手势。
我沿着血迹的方向疾步朝山坡上走去,凯尔远远地跟在后面。
当我步上山坡时,眼前却见到了这样的情景:阳光下,在山脊的一块被血染红的雪地上,那只鹿正卧在那里。它仍然活着。有几只鹿在它的周围,其中有一只竟卧在它的旁边,而另一只正低下头来舔着它的脖子。那场面有点类似人类的行为,那是我们在医院的病房中常能见到的情景。这使我不胜好奇:这种吃草的动物难道也有着与人相似的情感?而我惊愕地注意到,那只公鹿的下颌已被猎枪的霰弹打掉,留着一个恐怖的残缺,在那残缺处,已凝结成一个血红的冰坨。原来是寒冷凝住了伤口,使它还活着。
这些鹿都转头望着我。它们的胴体在阳光下显得矫健而美丽,在它们温纯而驯良的神态中,凝滞着无奈而凄凉的目光,从这些永远都没有敌意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常被我们提倡和赞美的东西。
我这时真希望寒冷能永远凝固着它的伤口。我甚至想象着一个下颌的修复手术。手术后,这只鹿好好的,走进了山林。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那只鹿受伤的下颌处拉起了细长的血丝在阳光下闪动。它几次努力才站立起来,当它蹒跚地向前走去时,另外几只鹿都伴随在它的前后。我望着它们慢慢地远去,直到太阳耀眼的光线令我目眩。
当凯尔从山下赶上来的时候,那群鹿已消失在逆光下的山影里。
“鹿在哪儿?”凯尔喘着粗气,赶上来问。
“鹿?”我慢慢抬起头来。
凯尔也抬头向天空望去:只见两只盘旋着的鹰慢慢变成了两个黑点。
我们回到布莱克家时,布莱克和他的太太已经去餐馆上班,留下埃米向我们取房门钥匙并向我们道别。这使我近距离目睹了这位清纯美丽的少女——就像凑近了一朵清香四溢的玉兰花:明朗的眼睛,弯弯的睫毛,她的举止是那样落落大方。她赤着脚,在地毯上轻快地走动;她微笑着把热咖啡和一个盛着食物的篮子放在我们面前的橱桌上。真感到难为情啊!不仅是因为这次狩猎一无所获,此刻,我也想说点什么,在这女孩面前是不该什么都不说的。我头上都出汗了。
“看着鹿了吗?”她先说了。她微笑着,手里拿着两块切开的柠檬,散发着一股酸味儿。
“哦,鹿很多!不过……”我说。
“打猎总是这样,我父亲也常是空手而归的。”埃米爽快地笑了。她说,“下雪的时候比较好,鹿会从林子里走出来的。”
凯尔在收拾他的东西,我见他正把一个相机收进一个绿色的袋子里。
汽车开动时,埃米站在木凉台上向我们招手。她金色的头发飘动在冬日柔和的阳光里。她站在那里,真像一只立在风中的小鹿。
远处的积雪在阳光下闪动,车里暖烘烘的,凯尔在我旁边的座位上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当汽车驶过一个弧形的路段时,布莱克家的餐馆又出现在前方,白色的炊烟袅袅升起,红色的屋顶在汽车的后视镜中消失。
(原载2001年美国《汉新月刊》,并获该年汉新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