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杨匡汉
当代中国无疑是小说大国。眼下,每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已近万部。中篇、短篇、微型、网络小说难以计数,名目多样的“评奖”“排行”也层出不穷。任何一个评论家或批评团体都不可能阅尽全部春华秋实。但在实际操作中,或许可以发现批评界有意无意地“以篇幅长短论英雄”,却较少地以“质”衡高下。事实上,现实生活犹如由多种河流汇成的广阔的海洋。题材大、幅度宽、时空交错者可以构成“巨流河”成就史诗般巨著;但同时,也无法排斥题材小、角度新、有独特发现的作品,可以构成有思想与艺术穿透力的精品。也因此,无论长篇还是短篇,主要看其能否以一种生命去诠释另一种生命,以一个灵魂来亲近另一个灵魂,以一番思考去理解和体悟另一番世态炎凉。这样,就小说而言,其思想深度、情感浓度乃至语言力度的要求,对于长篇、中短篇应当是平等的。
摆在我们面前的这部小说集《闻斑石的烦恼》即以短篇居多,作者高剑,并没有太高的学历和太亮的光环。他中学毕业就步入“社会大学”,从北京到新疆,再去美利坚留学,闯荡半个世纪,做过钳工、木工、建筑等诸多工作,积累了丰富的人生体验,探悉了中西的各色人等。不依古法但另行,已有云雾绕膝生,他始终将义气施与人而才气藏于胸。一旦凝神落笔,竟也出手不凡。《收获》《当代》等名刊上有奇响,《十月》《小说界》发表的作品也令人耳目一新。他自称只是“业余爱好者”,不去走“网红”“追风”的艺途。而是敢云大隐,且耐清寂的边缘写作。虽然发表的作品不多,字数均短,却篇篇可谓匠心独运。他淡泊自守,只“为我热爱的生活,写我看见的世界”。我以为这正是小说家正常的姿态,也应是小说界可贵的业态。
作为短篇小说,其主要特征,是截取生活的横断面,察其经络,观其血肉,“截”成为小说的情节、故事、人物。然而,这些对于小说而言,不是仅仅指“发生了什么”,更应看重的是“怎样的发生方式”。在高剑这里,发生的方式是“发散”与“收敛”交替的——前者思路活跃,扇形展开;后者定向聚焦,收缩发力。《斯盖尔的老屋》发生的故事,作者蓄意把老屋的前后主人“重名化”,于是一连串戏剧性的人生碎片得以呈现、重叠,从猜测到辨认,活现了两个“斯盖尔”异同相交的复杂人生。这种“发生的方式”使小说出现了奇特的姿态:既熟悉又陌生,既可信又不确定,既贴近又有距离,亦真亦幻,也有了作家独创性的发现。这种“发现”对于短篇小说作者而言,应该是问题的发现者,也是价值的评判者。人们很容易把《沙盘》的叙述视作奇闻异事——在一个童话般的小镇,一个名叫迈克的瞎子少年时就知道自己行将失明,于是他就年复一年地用画笔速写这故乡的古镇,将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建筑的台阶,乃至白色的教堂都一一精描细画下来,小镇在他心中如同沙盘一般清晰。然而随着经济大开发,小镇被改变了,迈克就在他了如指掌的施工路上不幸跌伤致死,把一个精致的沙盘留在人们的心中。在这里,高剑揭示了一个哲理性的命题——古镇和迈克的死灭并非终点,终点是遗忘。“沙盘”的存在正是一种反遗忘的写作。《闻斑石的烦恼》则是以荒诞的手法诠释荒诞。本是木匠的闻斑石成了艺术家阿艺的代笔人,阿艺只负责签名。直到画家成为植物人而无法签名,闻斑石又拒绝在自己的作品上签别人的名字时,一种在情节之外注入的有魔力的东西,一种更荒诞的植物人签名展示会亮相了。“烦恼”背后正是主人公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体验。如今的艺术早已露出人性的狰狞。闻斑石在坚守“拒签”的底线,便是坚守了艺术的价值。而在另一篇小说《时差》里,“我”云游异域回到北京故里,一切的一切都发生了惊人的巨变,所有过往熟悉的都变得陌生。然而,青山易老人未老,归来仍是少年郎,所有的记忆都为温存的回味一一唤醒。狂命追逐的世界逐渐失去人性的过程,使主人公寻寻觅觅终于在离开故都的最后一晚找到了并约会了初恋的情人杜梅。在昏暗的酒吧的烛光下,旧情萌发,从表情、性情到细小的行为,情人之间心理的洞察,亦中亦西、不温不火。若即若离的拿捏,含情脉脉又不失分寸,以视角的诗意呈现了生命的温度和审美的信息。这一机智的处理方式,留给读者以具有真实、善良、美好的想象——艺术中应有的“留白”在这里再次发挥了潜能。
短篇小说当然有多种多样的写法。高剑在这部小说集中的叙事方式,大多采取“第一人称”——“我”的视点、视角在展开。《沙盘》中的“我”和迈克,《猎鹿》中的“我”和凯尔,《城堡》中的“我”和萧明,《单身宿舍》中的“我”和王城,《寻人启事》中的“我”和被撞到的年轻人……一个个传奇都从“我”的眼中流转,一个个真与美的人性都在“我”的笔端活跃起来。这种“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或可称作凸显主体性的小说策略,在短篇小说中更能显示其优长:其一,增加了作者对于生活和描写对象的亲近感、新鲜感;其二,增添了作者和人物的亲和力与理解力;其三,有利于增添叙事主体的审美想象力和判断力。应当说,“第一人称”中的“我”不一定是实际生活中的“我”,但它一旦进入小说领域,一旦实际生活被打碎又重组,可以成为艺术的,也更真实的“我”之所思所想的源流。这种叙事方式,要比纯客观的、就事论事的讲讲故事更胜一筹。道理很简单,“我”一旦打通虚构与非虚构,打通历史与现实,打通个体经验与普遍经验,小说将爆发更多的诗性的光辉,也给读者更多温良的力量。
从《闻斑石的烦恼》小说集中反映的生活来看,高剑显然还有不少故事没有讲完。腹有世态,胸纳炎凉,笔见风神,说不定哪一天又会蹦出一部新作,内含文化的余绪,智性的外溢,哲思的物化。那么,就预祝他诗酒趁年华,有更多的好作品问世吧。
是为序。
2024年暮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