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苔藓汤(中)
饿……
跪伏之姿很好地压缩了胃部的空间,让这份永世的折磨稍稍减缓了一些。
威尔……威尔逊?
这个人已经快要记不住自己的名字了。
饥不择食的身体,连记忆也不放过。
它随着肠道缓慢地蠕动,消没在消化系统的尽头。
算了,反正连那也不重要了。
只要这饥饿能停下来……一秒,哪怕一秒也好……
饥饿是诅咒。
据说古代的人,是不会饿、也不会痛的。
直到太阳失去踪迹,黑暗中的存在诅咒了人类。
威尔逊——可能叫这个名字的男人,尽可能地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他尽力地去想一些好事。
一个月前,他偷吃了一只老鼠。
偷偷地吃,不能给任何人瞧见,要不然大祸临头。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快忘记,却忘不了这段回忆。
忘不了热乎乎的肉块穿过喉咙的甜腻;
忘不了皮毛填充牙齿缝隙的满足;
忘不了小小脑花呈现在舌尖、慢慢随吮融化的极上口感。
吃得他满头大汗,吃得他涕泪横流。
敲骨吸髓,欲罢不能。
恐怕连王上,也不曾品味过这般人间珍馐。
满手的暖热甜腥,多么美好的滋味!
现在他不敢去想了。
因为他渐渐意识到,身旁的同胞们,体内也流动着同样的暖热。
“打起精神来……威尔逊。”
威尔逊抬起眼皮,不知道究竟是谁在鼓舞他。
“「尊主之剑」说要给我们派粮……”
啊,对……是的是的是的!连这都给忘了。
「尊主之剑」在镇子里。
他下令把那些尸首都拿去种成粮食,自己还为此努力挖坑呢……!
看着自己食指和中指,断裂的指甲里填满了泥土,威尔逊终于想起来了一点。
“一周了吗……他答应说粮食一周后就能种出来了……”
“你清醒一点吧!一天还没过呢……”
威尔逊摇了摇头,感觉脖子已经快吊不住脑袋了。
他不感觉失望,在永恒的饥饿下,饿一天和饿一周,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希望他能给咱点水喝,润润嗓子……要是有地粮的话,就更好了。”那个声音絮絮叨叨地说道。
一听见地粮,威尔逊就开始下意识地分泌唾液。
是啊,有地粮就好了。
不讲究那么多,有口吃的,谁还管那么多呢。
有了地粮,再喝点水。饥饿马上就能止住。
拜托……
威尔逊诚服地把头叩在地上,反复想象地粮入肚的安逸,内心充盈起了对「尊主之剑」的虔诚。
驱散这万劫不复的痛苦吧……
一个尖细的女声介入对话:“听说……他,他要,他要给我们其他东西吃。苔藓,还有野果子!”
“胡、胡你妈的扯!”混入的声音越来越多。“那是给你吃的么!都是用来伺候他的!怎么能拿来给我们吃!少说点话,想不想活了!”
“怎么胡扯了!我听他身边那个橙头发小矮子说的!”
“有地粮吃就行了!你想吃那么好干什么!”
众说纷纭之际,教堂的门从微敞,转变为大开。
众人的声音立马消停下去。
恐惧如鞭般抽打在威尔逊的脊背上,他下意识地把脖子往回缩了缩。
“都坐起来吧。”
「尊主之剑」的声音在威尔逊听来,是一种压抑着的怒吼。
仿佛是包裹着极端情绪的气泡破裂,从中所泄露出来的声音。
在那激起阵阵鸡皮疙瘩的激恐掠过后,重新回味起来,却又只是普通的男声。
“大家劳作了这么长时间,就不用搞这种繁文缛节了。”
威尔逊拼命把脖子抬起来,去看「尊主之剑」的面容。
「灯塔」的强光投射过去,硬生生被扭成了一道辉光,宛如日冕那样环绕着他。
那只是幻象,仅仅存在了一秒。
现在威尔逊看清了他的模样。
奇了怪了,他居然和普通人几乎无差。
除了衣着轻薄且奇怪,上面还绣着许多精密花纹。
他的威压不在五官,不在面容,不在身躯。
而是一种渐渐渗入万物内部的不安,引发铭刻在本能里的恐惧。
不,不不不……!!这个男人的真容——
威尔逊重新把头低了下去。
诚惶诚恐。
“现在资源紧张,条件很困难。”弗雷说,“大家还要干重活复产,光吃地粮是撑不下去的。我准备了一点热汤,大家配着采来的浆果,将就一餐。”
说完,弗雷对泽琳点了点头。
“每人上来领一碗汤。”泽琳指着最前排的镇民,道:“从这边开始。”
热乎乎的苔藓汤从锅里被舀起,每搅动一下,那股独特的气味就挥散得更广。
粮食紧缺时的应急做法,弗雷阅览过不少。
木屑掺进面粉里做面包;观音土混入白面里做饼……就是为了能让消化流程尽可能地延长,来欺骗大脑:肚里还有食,不饿。
给予人们一点虚妄的希望,撑到真正的粮食到来。
而热食又比冷餐顶饿,因为维持体温也需要消耗能量。
按照这一系列经验,弗雷做出了这锅热汤。
而这这只是一碗苔藓汤而已。
没有多少营养,仅仅是为了能让饥肠辘辘的灾民能好受点。粗糙的纤维起到了延缓消化的作用。
可这样就够了么?
不说白面饼子管够,起码也得稀粥无限量供应,才好意思自诩救主吧?
每个镇民的神情变化却超乎弗雷意料:
从惊恐,到狐疑,最后慢慢凝成欲哭又止的别扭脸。
带着这样的表情,满怀感激地蹲坐在教堂阶下,啜饮滚烫出锅的苔藓汤。
连盐都没放,就喝得这么津津有味……
“弗雷大人?”在一旁帮忙的泽琳看了过来,“您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吗?因为他们在餐前没有咏颂您的祷言?”
“不,只是……有些感慨。”
“虽然您的志向高远,但还请您……不要对自己太严苛了。”泽琳叹了口气,“生在这个时代,能活下去——不,能正确地死去,就已是万幸。”
弗雷还想说点什么,就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镇民一步一叩首,逐阶留下乌黑的泥渍,从台阶下方爬了上来。
“「尊主之剑」,弗雷大人……”
他高高地撑直了腰,两臂紧贴耳朵。保持着这样如竖天线般的姿势,深深地朝弗雷拜下去,仪同礼拜。
“你是被选去挖坑的人吧。”弗雷说道,“怎么了?”
弗雷其实并不认识这个男人。他只是见着这人指甲开裂,便下了推断。
“啊,是的……是的!我是威尔逊,被您选去埋下尸首「结成」。您居然记得我,记得我这样一个无名之辈——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威尔逊大为感动,按捺不住泪水,哭了出来。
“我的同胞邻里全都愚钝,没能看出来呐——您有神性!”
“我不是神。”弗雷淡淡地否定道。“充其量能被称作‘神使’。就算这样,也没有神性。”
“您无法自觉,是因为您对神性习以为常;可如果观者无法注意到,那就是观者有失!”
他亮出自己受伤的指甲,说道,
“喝了您赐下的汤,我的伤口,就、就不痛了!”
弗雷想以心理作用驳斥,不曾想到底下的镇民们全都开始应和起来:
“说、说来也是啊!喝了汤之后,昨天留下的伤口真的不痛了!”
“我这腿——好像也能下地继续干活了……”
“这定是弗雷大人的伟力!”
(什么情况?只不过是喝了苔藓汤而已……)
弗雷瞟了眼已经剩底了的苔藓汤。
苔藓……汤……
视线落下的一瞬间,电光石火的灵感击中了他!
“泽琳!”
“在、在!”
“跟我来!”还不等泽琳有进一步的反应,弗雷就抓起了她的手臂,抛下还歌功颂德的镇民,转身走回教堂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