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人狐夜谈（求收藏求追读）
灯火阑珊，小楼深寂。
如豆的灯火中照亮周遭一片幽彻。姜砚立在阁楼中，神色微蹙。
并非是嫌弃这里捡漏，只因这阁楼虽然闲置，但遵其故景，依然可见妆台、书架、甚至兵器架。
也即是说，曾经在此处长居的羁旅之人中，最少有一名女子。
绯红色的书案已褪了颜色，桌沿被磨得光滑，书架空空荡荡，只放着一本书。
书封早被厚厚的积埃淹没。
姜砚鼓荡气息，低头一吹，灰尘顿时如雪崩般扬散，露出一行娟秀的字来：
《夜雨平明三》。
正欲翻开。这时，身后的门被推开了。
“公子。”
姜砚转过身来，宫梦璃秉烛而入。
姜砚怔怔看了少女几息，似乎想起什么，嘴角勾起弧度。
宫梦璃有些奇怪，垂眸看了看自己裙摆，问道：“公子，我身上有什么吗？”
姜砚摇头，解释道：“古人倦夜长，因此秉烛游。你这副模样，确实很应景。”
他的声音旋即被少女的轻笑声打断：
“公子，我们狐族夜里出游，不需烛火。”
“忘了你是妖…”姜砚莞尔一笑，摇了摇头，示意对方坐下。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
姜砚心有所感，转过脸来，在那双镜子般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
宫梦璃眨了眨清透的眸子，在烛火下微微泛出些绿芒来，启口道：“公子，我一直有个问题，儒道和人道，究竟是何物？”
姜砚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对方会关心这种问题。
可他旋即了然。狐族化人，自然对“人之道”有所好奇。
虽然此世也有儒道，但此世的儒道却与前世的有很大不同。
在这个拥有超凡力量和神佛的世界里，“儒”既是学问，亦是人理。
于是，他开口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源流久远，至于今日，其实也并没有达成共论。儒家之说，从倾向上，分为经世致用养民的外学和感应天理的内学，从来义理来说，则有尊天、观世、持明三派。”
宫梦璃俨然来了兴致，睫毛耸动，低声道：“先生，这三派不知具体为何？”
姜砚一笑，自己这二十年的书不是白读的，娓娓说道：
“所谓尊天，便是不问苍生问鬼神。也是儒道的最早学派，代表人物是董子。董子认为，人间的道德是天道的效法和承接。”
宫梦璃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插言道：“传闻上古之后，人和妖皆是仙佛的奴仆，后来人皇建业，创文字，立百官，定礼法…”
“但那时候，掌管与天勾连的，不是儒，而是巫，是为『司天』。”
后来承接这一职能的，自然是钦天监的术士。时至今日，他们依旧通过观测星象，揣测天下的运势和“天”的意图。
姜砚点点头，道：“天生万物以养人。尊天派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父母又受之于其父母，这一身精血魂魄，皆从天道演化而来，因此人应尊天。”
“观世派其实亦早已有之，只不过不是主流。观世派认为，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天道无亲，人性本恶，顺而任之，必然天下大乱。因此，必须由人制定道德礼节。”
宫梦璃微微颔首，应道：“我奶奶曾说，太古之时，曾有人族圣王行走于大地之上，教化天下万物。我狐族就是受了圣王教化，才从懵懂中诞生灵智，成为百妖之一。”
姜砚不置可否，继续说道：“而持明派，则认为德非天予，唯人自生。提出仁义者，人之本心也。这一派后来被打为异端，至今仍然是少数派。”
说到这里，他望了望宫梦璃展露的一丝迷惘，轻笑一声，自嘲般说道：“倘若君王接受了持明这一说，那他纵情享乐、纳妃筑台，岂不是不仁不义？”
姜砚顿了顿，双眸微微眯起：“于是，尊天派仍是绝对主流。哪怕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哪怕民怨沸腾，他们也可以说，非肉食者之过，乃是天道更迭，五行交替。”
小狐狸十分不解，问道：“先生，既然天道有常，那王朝为何会有更替？”
姜砚偏头看了她一眼，耐心道：“一个人或许的的确确能没有私心。但他的儿子呢，他的子孙呢。这些盘踞之上的世家大族，他们的先祖，哪个不是曾经揭竿而起的理想主义者？”
宫梦璃皱眉，接口道：“既然人亦是天道之变，那是否意味着，天道本就有私？”
对于这种悖论，其实早就有人提过，可大儒自有辨经之法。于是姜砚微微摇头，答道：
“尊天派认为，倘若如此，那就是天人感应出了问题，人间的帝王不能正确感受天意，乃至出现了偏差，天道降下惩罚，便要改朝换代。天予权柄于民，因此蚁聚而变，推翻旧朝，又拥簇着新朝拔地而起。”
宫梦璃一怔，小声嘟囔道：“既如此说，那这一代一代的帝王将相，甚至天下万民，都因天而兴、因天而变，亦因天而亡，就好似天道的傀儡一般。”
听起来就像蚂蚁筑巢一样。
说到此处。
姜砚噗嗤一声笑出声：“没想到你问题还挺多。真应该把你送进国子学。”
他又想起一事，便顺口说道：“这天下的中心天启城，传闻便是上古之时，君王无道，因此上天降下大星陨地，将王城整个埋入地下。后世再于此建城时，便称之为天启城。”
宫梦璃所有所思，消化了少许，又问：
“先生，我还有个问题。”
姜砚无奈：“但问无妨。”
宫梦璃道：“既然儒道为当世显学，为何还有人供奉佛道两教？”
姜砚解释：“儒道问经世，问苍天，唯独不问人之性灵。此处自然由佛道两教占据。”
长生虽如梦，却是人之所愿。
小楼中一时安静，唯有灯烛映出昏黄，照在美人如白玉般温润的侧颜上，影绰摇摆。
投下长长的影子。
忽地，小狐狸又蹦出一句话来：“不知道先生信奉的是哪一派。”
少顷，姜砚才徐徐开口道：
“我自然是都不信了。”
见宫梦璃微微睁大了眸子，他解释道：
“我不关心什么天下苍生，这些事对我来说，还是太复杂太遥远了。”
他轻叩桌面，朗星般的眸子闪烁，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人这一生不过匆匆几十年，能做好一件事、实现一个愿望已是不易。”
望着烛火下的美人，姜砚微微一笑，做了总结：“不问苍生，不问鬼神，但求问心无愧。”
这话倘若在外面说出，多少会被打上“离经叛道”的标签。
可此时此刻，宫梦璃却在心底产生了奇怪的感受。
面前的这个男人…或许是个特别的人。
姜砚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
寒星点点，缀在天边，好似一双双眼睛，冰冷地俯瞰着大地上的众生。
夜深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