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旧时燕(三)
陈泠月压抑太久,在陆阙面前失态。她真是困乏极了,不想再应付他,敷衍道:
“是我耽误了殿下的要事,雪云香难求,只当我欠下的。殿下是罚是骂,若因此能痛快几分,我毫无怨言。”
她知道,陆阙留她到最后定有事要说。明知她周身的伤口作痛,却还要她不得离席,他在罚她。
她也知,做小伏低这套对陆阙十分有用,他一向吃软不吃硬。
陆阙神情更柔和了些,他不常与女子讲话,只能用自认为和煦的语气。
“既然疼,下次就不要再擅自而为。”
暖黄的光晕落在她脸上,衬得她面色更加暗淡。陈泠月攥着拳头,指甲几乎扣进肉里,她忍着痛开口。
“是,只是我本就是殿下的死士,死不足惜。殿下亦不必为我劳财费心。”
自陈泠月服下苏息丸起,他隐约察觉,她其实将生死看得太轻。
若是旁人,死士有这飞蛾扑火的觉悟自然是上乘,但他不需要,或者不需要陈泠月如此。
他眉目之间的忧心散开,拉下脸来,言语间带上几分凌厉:
“本王缺那点金子?”他几乎是被气笑了,“我犯得上为了这点事耗费心神?”
她以为自己来讨债的吗?他在乎的是这个?
两人又陷入了无言之中,寂静之下,春宵一刻的声音显得格外明显。有一两声尖叫伴着调情嬉戏,听得人面红耳赤。
今夜平仄苑中人来来往往,客院就安排在了平仄苑不远处的几处厢房,方便酒醉之人就近休息,没想到整出这么大动静。
陆阙呵了声,行军之人过着今天有明天无的日子从不压抑天性。他不许军中狎妓,于是休假时不少人总会要了通行符传去临近的城中玩乐。
今夜之前,梁二说想为听雪阁的舞姬找个傍身的人家。
他觉得好笑,改日长策军离了盛京,这些弱柳般的女子要依何人又要傍谁的权?倒不如在听雪阁中,尚且有几寸屋瓦遮风避雨。
且不论这些,这支哇乱叫的声音听得他心烦。明日清醒了,他倒要看看哪个小将军在他的府中肆无忌惮地做这种事。
而此刻,他望着陈泠月。
她又是那般寡言冷情的模样,心上的火被勾了起来,冷着脸,直言:“若本王要罚你行此等事,你也会‘毫无怨言’?”
这声音大得惊走了后山林一片鸦雀,两人听得更清楚,她不会不知道自己在指什么。
陈泠月愣在原地,一股酸涩压在喉头。
前两年,在塞北时只有陆阙知晓她女子的身份。那时她失去功力不算久,说是穷困潦倒也不为过,做事总心不在焉。
他便恐吓她,做不好事,就只得去学洗手作羹汤。人生于此间本就艰难,她为女子更是如此。
他说,人世间有约定俗成的规则,女子若无傍身的本事,求人做事,到最后无外乎要解开衣衫。
罗衫易解,委屈难求全。
陆阙此身是烈风中长大的狼,难得有此人性,
她脸色说不上好看,不情愿时总爱抿唇。
其实他心中早有了答案,陈泠月平日默然不语,最多言语上斗气。楼舫总劝他说,小陈大夫孤身无依已是可怜,要他言行积德。
但他清楚,她内里藏着一把桀骜不驯的傲骨。若非功力尽失,她是瞧不上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毕竟,给她一把剑,她能杀穿整个舒家和重重宫闱。
可是就算是谪仙,落到凡尘之中,也要受些蹉跎。
陆阙自己也是叛逆出挑的人,过去前朝有几位老臣嫌他杀伐之气太重,要他去福安寺修行除去孽障,隔天他上奏要那人的独子上战场……
而今他爬上的位置更高,不必他动手,自然有人帮他铲除异己。
只有陈泠月习惯了世外人的身份,摸不清“位高权重”是何道理,心思盘算更要高上一筹,才一次次藏着小心思同他阴阳怪气。
他乐得周旋其中,让陈泠月添些“人气”,但不是此刻。
死生事大,大到他这两日冒火,动用了影卫去找陈泠月心心念念的陈昭。
那人跟陈泠月一个德行,面上温吞,讲起话来却堵得人哑口无言,内里冷情薄幸。
堂中烛火要燃尽,陈泠月几乎被阴影吞没,他得了机会冷笑嘲讽:“所谓‘为君驱使’也不过而而。”
陈泠月望着面前之人,他目光坦荡不掺杂一丝污秽的打量。陆阙虽为人桀骜,但在寻春之事上风评尚佳。
许是她不愿受此指摘,又或是另有他意,陈泠月颤着手摸到腰上的结,毫不费力地扯开,宽松的外袍没了形状,只靠她瘦削的肩膀撑着。
在那件温暖的玄色大氅下,她不至于冷得那么快。
她顺着衣襟抚摸上去,扯开外衫。
陆阙手比脑子反应更快,重重地将她的手打开,脸色阴得吓人。
“尚且不需要你如此。”
他偏过头,目光落在跃动的烛火上。
陈泠月身体尚未恢复,他不敢去扯弄。
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就近将手边那件单薄的披风就着烛火点了,火苗向上蔓延,到最后火舌腾一下舔上他的指节,他才扔在地上。
灼烧的疼痛令他清醒几分,又或者压抑了几分。
灰烬冷风裹挟,卷进雪堆里。
等陈泠月那边没了声音,他才转过头。
“愿为本王赴汤蹈火者,从朱雀街排到京畿。本王不需要无脑赴死的死士。”
陈泠月低头盯着地上的一堆残灰,她松了口气,悬着的心落地,心里更是诡异地生出一丝意料之中的感觉。
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法子,对陆阙这看似放浪不羁的人却百试不爽。
只是他气梗在心头,又添一笔。
她整好衣带,心想,目前来看,与他再心平气和的坐而论道,怕是暂时不可能了。
刚才陆阙给的台阶,她没就坡下驴,已经搞砸了。
而面对陆阙的指责,她也只能沉默。她说出口才后悔,这些情绪上头时说的话,做的事,自始至终都是错的。
陆阙又想起了前几日在长乐宫中,陈泠月那句所谓“故人之托”,那股说不清的烦躁情绪又涌了上来。
他扔下一句:“本王从来不喜欢故剑情深的戏码,死人毫无意义。”徒留她在堂中,径直离开了。
陈泠月带着一身风霜地回到自己的小院子,病痛缠身,她累得很快睡过去。
陆阙心里压着火,狠狠地踹了一脚院子里种的树,堆在树枝上的雪簌簌落下,砸了他满身,冰碴子落进衣襟里,摸了一脸雪水,才稍稍消气。
他只穿了单衣,冷风刮过,脑子反倒清晰。
他想起他中毒那日,沿朱雀街行进,春暖阁的小窗里透着稀疏的光。
这是他在盛京中的暗桩,或者说是联络点更为合适,因为不少人都知道这个地方。除了谢璟和来光临过的谢珉,还有几位皇子和前朝交好的大臣也知晓此地。
若无特殊情况,春暖阁白日闭店,只有有重要的事情要他知晓,才会在门口墙根处留个记号,便会有人告知他。
陆阙心中感到一丝不妙,让车夫等在外面,他独自进去。阁中并无打斗痕迹,东西也摆放得整整齐齐。
他正疑心,忽而春暖阁大门一关,一人从身后闪出来。
那人身着月白色蜀锦长袍,绣着繁复的花样,仅仅是一根衣袋,绣法复杂要绣娘劳作半年。冠上簪了一支蟠龙戏珠的金簪,工艺精湛甚至胜过宫中匠人。
那人彬彬有礼,面容和善。一柄折扇打开,洒金纸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奇珍异宝”
再翻过来,又是四个大字:“得尽此间”
而那人行进之间,步态轻盈。陆阙挑眉,知来者不善。
那人开口道:“鄙人姓方修远,名字临之,遥东人士,可否请广安王殿下小酌两杯。”
此中静谧无比,莺莺燕燕早就没影儿了。他踏入其中,只怕不饮下几杯茶水,不能轻易离开了,
陆阙随他上楼,二楼的脂粉香重得他鼻头一皱。吱吱呀呀的木梯停止了响动,他抬头便是一道亮眼鲜红的血痕,似随意泼洒在墙面上,横亘门窗。
熟悉的装饰如今全部消失,或者是被人打碎又清理干净……
血腥气和胭脂水粉掺杂在一起,闻着更让人恶心。
方修远颇为好心地解释,“这里有位姑娘的头骨实在漂亮,个人爱好收集,莫要见怪。”
他字里行间透露着一股欣赏,仿佛真的在夸赞一件珍宝。
陆阙的手已经搭在腰间的刀上,他于战场上也少有割下人头的举动。此人轻描淡写,仿佛在说着风雅之事。
“对了,听说这里的姑娘都是殿下的人,在下从不夺人所好,您开个价。”
方修远抖抖下摆,坐在圆桌旁。原本是清客来品茶的风雅之地,现下却被血色糊了满墙。地上血迹还未干涸,唯有那张桌子上一尘不染。
陆阙眉头皱得更厉害,跟着坐下来。
“人命如何估价,一命抵一命。”
方修远爽朗大笑:“此言差矣,王侯将相之命与市井小人可是有贵贱之分的。难道殿下你,会为了卑贱如蝼蚁之人偿命吗?”
陆阙倚靠在椅背上,冷笑:“本王杀人,只论是非因果不论贵贱。”
“好好好,果真是端淑长公主的孩子,这伶牙俐齿如出一辙。”
他蹙眉,传闻端淑长公主早些年随世外高人修行,不理世事。实际皇室中才知道,内情实则是生死未知。
皇帝将消息封锁得严严实实,连他也甚少了解,只知道他母亲是名动京城的美人,英姿飒踏,一杆长枪直取敌方将领首级。
端淑长公主失踪时,他不过刚记事,这方修远看着年纪与他不相上下,听上去十分了解端淑长公主,实在是怪事。
方修远看到陆阙那张目中无人的脸有了细微变化,心中得意,想着同他讲些老旧故事也是有趣。
毕竟陆阙也算是天下奇人之一,一枪双剑揽苍穹。若他想得到那柄孤剑霁光,少不了与他来往。
“不过说起来,我欠殿下的债,有人已经替我还了。”
陆阙懒得跟他废话,玩什么谜语人游戏,是神是鬼,砍了脑袋再说。
寒光闪过,只听得瓷杯碎得清脆,他一刀劈开了茶桌。
几乎同一瞬间方修远便察觉闪到一旁的角落,面上虽然还挂着笑,眼神却冷了下来。
他的经商字典里,最不喜欢的就是直接掀桌这一出,粗鲁又愚蠢,白脏了他一身新衣服。
他也不再与陆阙打哑谜,直言,“殿下这么心急,是急着回去看府中豢养的那个小医师吗?”
陆阙眉稍微挑,“老子做事还用通知你?”
“呵,”方修远道,“哎呀呀,用了我的人,总要付出些代价吧。”
利刃挥过,他只觉面前拂过风息,不等他反应,脖颈处一凉,刀口处渗着细细的红珠。
陆阙冷静得像一个杀人利器,哪怕他集尽天下最轻快的轻功也难以匹敌。
“把话说清楚,否则跟你这你身上这些堆破铜烂铁别想再活着出来招摇。”
方修远干笑两声,听说这人性子不好相与,不想粗暴地这么彻底。
不过他还是胸有成竹,毕竟他是最了解那个小医师的人。而陆阙,显然话了不少心思在她身上。
于是他缓缓开口,故事讲得跌宕起伏,毕竟他们方家最开始也是做百晓生起家,家传手艺,边说顺便评论两句。
方修远说,陈泠月少年时离家,与陈家亲缘淡薄,最疼爱她的母亲早逝,要说连坐之仇不共戴天,她远不到这个程度。
她的师门高深莫测,她更是前途无量的天才,一朝被俗尘之事牵绊,跌落凡尘,甚至永不能翻身,她心中不可能不委屈。
报仇,她没有恨意支撑。
她唯一要事,便是事关陈家门楣的“清白”二字。
说到动情时,方修远忍不住感慨;“这个过程远比她想的艰难,她像是做工精致的瓷娃娃,只能被悉心珍藏,不可受一丝颠簸。最好是能遇上像我这样热爱收藏的人。”
陆阙打断他道,“少胡说八道,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让你说她是你什么人,没让你在老子面前说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