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旧时燕(四)
陆阙勒着他的脖子,方修远喘息都困难;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药人!能不能把你这破刀拿走再说?”
他被卡地说不出话,又没办法推开陆阙,半是央求半是威胁道:“若我死了,你也别想知道。”
陆阙收了力气,将刀负在身后。
方修远咳了两声,满脸心疼地摸着自己的脖子,指尖上沾着微干的血痕,他感觉天都要塌了。
他这细皮嫩肉,留下这么深的伤痕,得用珍珠粉细细敷个三五年才见效。早知如此,便再带几个护卫过来了。
不过见陆阙还真的将他放开了,他更是得意。这么轻易相信别人的蠢货怎么能当上一军主帅的,不能全靠蛮力吧。
方修远捂着脖子上的伤口,顶着陆阙威压叫嚣:“我以为她什么话都会同殿下讲呢,原来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瞒,看来殿下在她眼中大概与普通人无异。”
陆阙听完觉得好笑,方修远自以为戳到了他的痛处,实则在他看来,用这么一大堆话先来修饰的才是心虚。
而且这人落了下风还在挑衅,是笃定他不会真动手吗?那就太可笑了,他早就没耐心看他在这里演独角戏了。
“上司跟下属之间,保留必要的界限,就跟活人跟死人之间一样。你少挑拨关系,不想说还是不愿说都得死。”
方修远脸上绽着一个大大的笑,得意地有些张狂,“陈泠月,哦不,我看过军中名帖,应该是陈皖,陈大夫,曾是我手上的一个药人。”
他顿了顿又说,偷偷看了眼陆阙反应,“这种药人嘛,我其实有很多。但大多数人贪图那点金银,试过几种毒就死掉了。但她不一样,百毒不侵哦。”
“不过嘛,”方修远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她也只是一个残次品。”
此言入耳,陆阙心中感觉愈发不妙。他直觉,方修远说的话听上去离谱,但可以相信的程度无法确定。
陆阙半是试探半是不解:“无涯门的得意弟子,能给你做药人?”
方修远很满意他的神情,仿佛回味着最美妙的环节,脸上甚至露出了享受的表情,看得陆阙相当无语,仿佛被拉进方修远的独角戏里。
“哎呀呀,原来你知道她是无涯门的弟子啊。只是得意弟子和传剑弟子还是区别很大的,本公子这么有品味,收藏的,当然也是稀世珍宝。”
“而且有些毒,为了效果更好,要切身体会毒素蔓延全身,她不能用内力抵抗。索性就废了功力。我有件利器,只要不挣扎,也就是半刻钟的事。”
陆阙第一次知道陈泠月功力全无的原因,废掉一个江湖客的武功原来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
彼时他以为是在塞北遇上了幽冥十八狱的陷阱,被吞下去要再逃出来就要被扒一层皮。
却不想,是这种原因。
陆阙知道这方修远空有一身好看皮囊,内里心思歹毒,他想激怒自己,不知出于什么目的。
“自愿的哦~”
方修远添油加醋。
陆阙负在身后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面上轻笑:“既然方公子这么厉害,怎么还让人跑了?强人所难也要说自愿,我看你脑子也是缺得稀奇。”
粗鲁!太粗鲁!方修远一直保持的体面微笑终于挂不住了,抿起嘴唇,瞪大眼睛,恨不得撕了陆阙那张嘴。
“再者,我与陈皖相识时,不问出处。虽有隐瞒,但也是她的私事。她为我做事,出于她本心,而非方公子你。”
他嘴上不饶人,毒舌又辛辣:“方公子所言听上去倒是个不错的故事,信百毒不侵这种事,黑作坊都能把狗尾巴草装成人参卖给你。”
陆阙此言几乎全盘否定了方修远的品味,侮辱性极强。看方修远木了脸,懒得与他废话了,“她既然受我庇护,那与方公子来世再见吧。”
他是真的没耐心,这春暖阁的姑娘也是多年前从一草菅人命的富商手中救下的,如今估计全部栽到了方修远手中。这人视人命如草芥,留着也是祸害。
他出刀干脆利落,方修远忽而大声一呼:“秋绥!扔他!”
陆阙这才发觉,房顶上有人。此人若有异动,他完全听得清。但他丝毫没有注意,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人从一开始就在。
他能屏息时间太久太久,不露出一丝破绽。方修远拖延时间,等陆阙真的要动手时,他自木窗处倒吊出现。
原来选这间茶室,也是早有预谋。只有这间外面有一处不临街的花窗,能遮挡住视线。
一蒙面黑衣的身影卡着窗柩一闪而过,一个黑色的东西朝陆阙扑过来,他以为是暗器试图旋身躲过。
但那东西像是长了眼睛,径直往他身上黏。
忽而他腰侧靠近腹部忽而一痛,陆阙低头去看,一只长着长长尾巴的东西正往他身体里钻,他挥刀斩断。那人又扔了一个过来,陆阙伸手去挡,被狠狠咬了口。
耳边登时轰鸣,头晕目眩。
方修远与秋绥的声音忽远忽近,最后只听到方修远得意地说,“留你一命,看看那小医师怎么为你续命就知道本公子的收藏品味有多好了。”
陆阙想起那日,回来时他勉强硬撑到了王府。
这新府邸冷清,没来得及打理。有几个从宫中调来的侍女和羽林军中的守卫,整日在他眼前晃。他不知道那是哪个皇子的人,又或是谢璟的人,不能轻易回去。
索性,就直接去了陈泠月的小院儿,也不必他再招眼跑一趟。
如今,他偌大的府邸,顶着寒风也走到了这里。
想起半个时辰前,他说的话,还做了折辱人的事,他照着自己的脑袋狠狠来了两拳。拳头锤进雪地里,埋在里面,冻得他没了知觉了才站起来。
面前的柴扉小院,是这府邸新建时留做客房的。后来户部觉得已经够奢侈华贵,就将这处以东砍了一半去,府墙一围成了个破落小院。
打理下来,竟也有几分温馨。院子里还摆着放药篓的架子,草药却都收进里屋里。他上次来发现府中仆从虽不一定真心,但一定不上心。
寒冬腊月柴火和碳都少的可怜,陈泠月为了将哪些奇怪的药种培育出来,将炭火都供了另一间房。
纸窗内,那盏暖黄灯光骤然熄灭。
又待了半刻,他悄声推门而入,床榻之上帷幔垂下,隐约能看到熟睡的人形。
陆阙翻了几个抽屉,都没有他想找的东西。他想着,重要的东西是不是都贴身放着,于是又凑到床前,手掌在陈泠月面前挥了挥,见人正熟睡,放心地伸手去摸枕头下。
他摸到了一张身份符牒,上面写着陈皖的名字,哪里人士,生辰年月,还有祖上三代。
这符牒伪造地十分缜密,能骗过军中核验身份的文官。他默默记下,又悄悄放了回去。
只是这人没有做梁上君子的自觉,东西到手了反而坐到床边。
黑暗中,他的目光细细描摹过陈泠月的面容。他一直觉得陈泠月那双眼睛英气十足,合上眼,整个人的五官都变得柔美起来。
云和多美人,此言不虚。
陆阙垂着脑袋,低声细语,像是自说自话。本来他也不想吵那些事的,倒是重要的事情没来得及说。
那日见过方修远之后,他便去查了药人到底是何物,方修远又是何人。
可惜,文殊阁对前者寥寥数言,对后者更是语焉不详。
他不清楚方修远为何会出现在盛京中,又为何在那日来见他。他感到了未知的危险,并且觉得与陈泠月脱不开关系。
自那日之后,他便不再给各方留在府上的探子留活路。
几个皇子之间包括他在内,对于府中有旁人眼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是默许这种行为,大家心知肚明,他这番举动显然背离了其中的平衡。
于是那日突厥使团来朝见,长平王等一众皇子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唯一一个打招呼的谢珉权势只在福安寺以及临近的皇陵。
他想说给熟睡中的人听,他需要一个局外人的倾听,不必忧心立场和忠心。他也想直接问陈泠月,方修远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她心甘情愿废掉她得天独厚的天赋。
可他说不出口,他难得有耐心,往日混不吝到跟皇帝舅舅讲话,三句离不开语气词和宗族亲友。跟一个与空气无异的熟睡中人讲话,却觉得要斟酌一番。
思来想去,他只声音低低地说:“那时赶你走,觉得你有武功傍身,想杀谁就杀了。最好能杀完就逃进江湖里,任凭谁也找不见,逍遥自在一生。”
三年前,塞北军营他第一次见到了陈泠月,她月白长袍,长发高束,寒光冷剑,孤傲如关山万里雪。
她说:“长命仙说你能帮陈氏翻案,所以我来找你。”
他不知道长命仙是何人,对她所说的陈氏也只是从盛京传来的情报中了解一二。
他无心去管一个小小世家的事情,何况他在塞北鞭长莫及。又见陈泠月单纯执拗,不必费力编理由就可以推辞,那时他说:
“旧案难重提,你自小远离陈家,家族的个中关系你可明白?陈家、梁家甚至是皇家是何牵扯,你可明白?”
他打发她去了解清楚,或许自己找到了个中真相也就报仇了。
文殊阁的记录中曾提到,遥东有一方氏,百晓生出身,洞明世事,寻仙问路无所不知。或许就是在这中间,被方修远利用……
陆阙心中压抑许久的愧疚翻涌,“终究是我太过自负,若知道此后这般,当时便应下。你说你一剑动霜寒,哪怕是留你上阵杀敌……”
“而今再与我扯上关系,必要在各种关系中周旋,真的是,对不住。”
陆阙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
等他推门离开,院中踩在雪上的细碎脚步声消失后,陈泠月才睁开眼睛。
她没有睡着,事实上,从他推门进来,她就悠悠转醒。她佯作熟睡,摸不准他想干什么。她等着陆阙快点离开,没想到这人胆大地摸到她枕边。
枕下的细绒碰到脖颈,她觉得痒却不敢乱动,只能忍着,又听到陆阙沉着声音低语。
她从未见过陆阙这般,寂静无声的夜里,生出了一声长叹。
陆阙一脚一印,走得缓慢。想起她唇角那颗小痣陷进了浅浅的梨涡里,他也知道,她醒着。
寒夜凄长,漫天风雪,陈泠月想,明日去平仄苑洒扫庭除也是不错的。
隔天,她日上三竿才醒。一出门,院子里就堆了个大大的雪人。楼舫裹着大氅站在院中的树下指挥,纪崇赤手空拳在雪地忙活,像个小火炉一样不怕冷。
陈泠月推门出来,见状递了杯热茶给两位。
楼舫捧着杯子暖手,手上栓了根红线,乐呵呵道:“既然陈大夫起来了咱们一同去殿下那边吧!殿下烧了暖锅,等到晚上一同守岁。”
陈泠月点头,出了院门,又想到什么。
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十分投入地议论今年府上收到什么礼物的,她不忍心打扰,喊了一声:“纪少,楼先生我落了东西,你们先去。”
她小跑着回来,软榻上还搭着陆阙的狐皮大氅。她折好,抱着出去。
平仄苑里传出来几声大笑,她躬身钻进厚厚的门帘儿,那声音登时没了,四五双眼睛注视在她身上。
除了楼舫和纪崇还有昨日宿在广安王府的两位少年将军。
军中老将时常关节痛,与他们这些随军大夫关系亲近些。这些少年将军多数出身官宦世家,正是当打之年,面前两位十分面生。
这两位将军似乎也没想到还有人,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传闻中广安王殿下的“男宠”。
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楼舫用胳膊肘戳了戳纪崇,纪崇了然挪了挪位置,招呼陈泠月坐到他旁边。
陆阙一边系腰间玉佩,一边屈身拨开珠帘从屏风后走出来。
他换了一身青碧色常服,衣袂翩翩,兰草绣于其上,郁郁葱葱。腕间换下了寒铁护腕,换上了一只粉彩琉璃镯。
整个人英姿勃发,往日血里带风的消磨仿佛被房中暖气蒸融。
“愣什么,过来坐。”他坐下,旁边空出了个位子。
陈泠月“嗯”了一声,将大氅交给了侍女,坐在了陆阙旁边。